

7月20日,河南省郑州市遭遇历史性强暴雨。据多家媒体报道,截至7月23日,郑州暴雨引发的洪涝和次生灾害已致51人遇难。
随后几天,郑州的洪水逐渐退去,特大暴雨转至新乡市,据不完全统计,辉县市、卫辉市、长垣市、获嘉县等107个乡镇受灾,截至23日15时,受灾人口超过128万。
据第三次防汛应急新闻发布会通报,截至7月24日16时,河南特大水灾造成全省137个县(市、区)、1373个乡镇、930.57万人受灾,58人死亡,5人失踪。全省已紧急避险转移81.49万人,紧急转移安置114.11万人,需要紧急生活救助的人数达到44.41万人。
在社会救援力量方面,据“7.20洪灾郑州社会组织和志愿者协调中心”不完全统计,截至7月23日下午17时,经过登记报备的139支救援队伍、2400名救援队员转运被困群众29000余人,发放矿泉水、食品20000余件。
《社会创新家》专访了正在一线救灾的王珂。他是北京平澜公益基金会理事长。
王珂(正中)在救援现场
北京平澜公益基金会(以下简称“平澜”)成立于2018年,由活跃在应急救援、公共外交等领域的爱心人士发起设立,聚焦在国内外人道危机、环境危机、灾区人道援助等领域。
王珂曾带队参与泰国13名洞穴失踪少年搜救、非洲“伊代”飓风救援、斯里兰卡暴恐人道援助、柬埔寨排雷等国际人道援助行动,也在山东寿光水灾救援、广东“山竹”台风灾害救援、宜宾地震救援等国内救灾中不曾缺位。
自7月20日,平澜启动河南水灾紧急救援行动,连续5日带领队员辗转郑州、新乡一线救灾。
面对极端情况,要做好“思想准备”
《社会创新家》:先介绍下你们参与救灾的情况吧。
王珂:我们一共20多个队员,携带救援艇及通信、照明、潜水、破拆等救援设备,从北京、天津、山西开车出发,21号抵达郑州,当时还在下雨。
中间下雨最暴的时候,我们途径新乡,当时就预判新乡会受灾,但情况不明朗,我们就没有停下,而是继续按原计划先去了郑州。
截至7月23日,我们在巩义、荥阳、登封、郑州市所辖的12个镇乡、9个行政村、9个社区开展救援救灾工作,转移受困民众1844人,发放方便面、矿泉水等物资近2万箱,惠及2.43万人。
《社会创新家》:你们什么时候转移去了新乡?
王珂:7月23日,新乡情况比较严重了,我们主要队员转移到新乡,主要集中在新乡栗屯桥、新乡王村镇、中马坊、西马坊、东马坊、东郭村等地,负责受困民众的转移工作。
另一部分队伍在郑州负责防疫消杀工作。
《社会创新家》:郑州救援与新乡救援有何不同?
王珂:我们主要在郑州周边的山区转运被困群众,因为地形复杂,出现公路中断、山体滑坡、塌方、泥石流等问题,虽然受困群众不多,但转运难度非常大。
因为山区交通阻断,我们只能依靠人力进入,用人背抬伤员徒步几公里,时常遇到小断崖,行进过程像攀岩似的,将群众转运至安置点。
而新乡地处平原,水淹面积广袤,虽然救援转运难度较山区弱,但村庄人口密集,导致受灾群众非常多。救援至今,我们已转运上千人。整体救援工作相对平缓,也偶有困难,比如房子浸泡垮塌。
《社会创新家》:新乡受灾现场的情况如何?
王珂:雨已经停了,但是水比较深,平均水深大约两米,房子一楼基本被淹,民众大多在二楼或房顶等待救援。
平澜救援队在新乡的村庄转运老人
因为救援力量有限,许多人困在房顶,没吃没喝,有的还是孕妇、病人,需要用药甚至要做透析,也有婴儿没有婴儿奶粉等,还是存在很多困难,所以需要尽快将他们转运到安置点。
《社会创新家》:你们的信息源是从何而来?
王珂:民间救援力量已经形成一套工作机制,包括信息平台,它汇集官方的、民间的各种信息,通过分析这些信息来帮助规划救援路线。我们队员也会打听哪里需要救援,从而确定点位。
《社会创新家》:目前你们救援进展到哪一步?
王珂:25号这天,工作量已经缓和多了,23号、24号的救援任务最紧张。24号没有下雨,水位开始下降,如果水位能降至蹚水可出的位置,那就问题不大了。
《社会创新家》:你对新乡目前的灾情研判和需求评估是什么样子的?
王珂:截至目前,群众转移的困难已经初步度过,接下来是群众抵达安置点、转入灾后重建阶段。这一阶段会出现很多需求:
防疫消杀,大灾之后容易爆发大疫,消杀是下一个工作重点。安置点的水电、卫生和饮食保障,不能让大家在安置点天天吃泡面吧?心理重建,经历大灾后的心理创伤,面对巨大损失的心理调适,这是一个漫长的恢复过程。
《社会创新家》:这次水灾与之前参与救援的水灾相比有何不同?
王珂:其实每次水灾都不同。一个显著特征是,近两年极端气候增多,已超出城市和农村建设的应对能力。基础建设考虑的是应对普遍性情况,不可能超规格应对极端情况。
但随着极端天气增多,原来那套标准、建设显然不够用,未来可能会时常发生超出以往的极端天气,这需要我们做好思想准备。
《社会创新家》:“思想准备”是指哪方面?
王珂:对民间救援力量而言,我们要加强自身能力建设,提高专业素质,准备应对未来更为复杂艰险的灾害救援。
对政府而言,在基础建设上,要做更多调整,比如加强隧道、地铁遇险的抵御能力。同时完善应急机制,面对可能出现的极端情况,如何预警、如何应急、如何决策、如何提高软实力,这些都需要进一步完善。
平澜救援队在转运被困人员
对社会公众而言,也许所谓百年不遇、千年不遇的极端天气,在未来可能会成为常态,因为这是全球性问题。每个人对极端气候变化要有一个宏观的认识和警觉,不要觉得与己无关,个人做好相关准备,比如了解基本的灾害常识、学习如何自救等。
个人能保护好自己,或暂时保护好自己给救援赢得时间,这就够了。
官方救援是主动脉,民间救援是毛细血管
《社会创新家》:你们有哪些合作伙伴?
王珂:这次水灾救援大概来了几百支民间救援队,估计有几千人规模。我们与他们并肩作战。
《社会创新家》:民间救援力量和官方救援力量,这之间是什么关系?人们看到,似乎乡村出现的主要是民间救援力量。
王珂:民间救援力量与官方救援力量的侧重点不一样。官方救援力量集中在一些战略性地区,比如大坝、城市枢纽等,主控宏观的灾情。因为官方救援力量组织性、纪律性、战斗力和体能很强,在守大坝、保枢纽这块优势更大。
而民间救援力量更偏向受灾群众的转运工作,更多出现在乡村地区,因为民间救援力量接受过专业的水域救援培训。
官方救援力量像是一个动脉,民间救援力量是毛细血管,两者绝不是对立的关系,而是结合各自优势,在更合适的位置发挥作用,彼此是一个有机配合的关系。
《社会创新家》:在微博上很容易刷到散落的众多求救信息,似乎救援力量与求助者数量之间对比悬殊。
王珂:受灾面积太大了,人太多,几千个救援人员撒进去根本不够。
我们一共带了8个艇,一个艇坐10个人,跑一次也就拉80个人,一天满负荷跑下来才拉800个人。这还不算艇撞石头上坏掉,或出现故障从而无法拉足运力的情况。
我们一出现,大家都在朝我们呼救,但我们只能优先救老弱病残,不得不从许多人眼前一趟趟过去而不救他们,有的人喊到后来,都没劲儿喊了。
有的呼救好多次,我们答应要接,但一进去又发现几个更危急的,你接是不接?只能对人家说对不起,船上又没空了,你理解一下。遇到这种情况就很纠结,很遗憾。
《社会创新家》:等待救援的人,他们的精神状态是什么样子的?
王珂:有的人十分着急,尤其是家里有老人孩子的。如果家里没有危急人员,也有足够的食品,就比较从容。
被转运的被困人员与家里的兔子
现场我遇到一个哥们儿,他趴在栏杆上,在房顶看我们一趟躺跑,嘴里吃着包子,他家后勤还挺不错。我问他有没有事儿,他跟我说,“没事儿,你忙你的”,看起来十分悠闲。
《社会创新家》:你们的工作状态是什么样子的?
王珂:头三天我们基本上没怎么睡觉,因为太着急了,知道很多人在水里等着我们。晚上我们也在转运人,最后当地干部请求我们稍微缓一下,因为他们也好几天没睡,完全受不住了。
后面几天,我们晚上干到凌晨2点左右,睡几个小时,第二天天一亮接着干。
从25号开始,形势稍微平缓一些,因为大部分人转运出来了,剩下是一个扫尾工作,看还有没有遗漏的。
《社会创新家》:救灾中,有什么让你印象深刻的?
王珂:救了这么多次灾,每次还是会被感动。在现场,许多群众自发给我们送西瓜、送粥、送自家熬的茶水……
《社会创新家》:在触目惊心的一线,你们会感到恐惧吗?
王珂:不会,至少我们不会,因为我们救灾十多年了,经验丰富。再者,我顾不上恐惧,每分每秒最大的焦虑是赶紧把人转运出来,连吃喝、睡觉都顾不上,更顾不上有什么情绪反应。
总之,我们不害怕,是因为我们相信自己的专业能力和过硬的装备,也相信自己的专业判断,不是愣头青,而是在快速救人和可能出现的危险中找平衡点。
民间公益救援,数量不缺,素质参差不齐
《社会创新家》:这次水灾让人不由得疑惑,在公益领域,从事救灾的公益组织,会不会太少了?
王珂:其实不少,如今几乎每个县都有做救灾的民间组织,问题在于素质参差不齐。因为公众对救灾关注度不高,民间救援组织能获得的资金十分有限。
我们平时募资很少能募到给救援队花的钱,公众只想捐钱帮助灾民。这就导致大多数救援队装备少、训练少,整体能力不够强,毕竟置办救生艇等装备,加强专业训练等,这些都是需要花钱的。
但今年明显可以看到,公众对救援队的认可与关注变多了。
《社会创新家》:因为救灾是非常专业的事情,在这次水灾中,其他非救灾的公益组织似乎只能干瞪眼干着急。
王珂:一个直观影响是,随着社会公众对灾害愈发关注,公益组织的募资可能会更容易,今年的筹资额应该非常可观,其他公益组织不会没事儿做,反而有更多的事儿做。
《社会创新家》:各大企业都在为水灾进行大额捐赠,你认为这些善款最好进入哪些组织、哪些救灾领域进而发挥有效作用?公益组织后续可以参与的救灾内容有哪些?
王珂:遇上这种大型灾害,我觉得多少钱都是好的,哪怕一定时期内出现资源过剩,比如大量救灾物资一时半会儿消化不了,但没关系,要知道每家每户损失巨大,也许他们这周吃不完,下周也需要吃的,我个人觉得,不存在真正的浪费。
至于善款流向,我不认为存在流向哪里效果更好的问题,因为整体盘子,哪儿哪儿都太缺了。
当然,在被看见的一线救灾之外,还有那些在背后从事更多细微、隐形工作的社会组织,比如那些从事灾后心理建设,关注妇女儿童身心健康,安置点重建工作的社会组织。
这些从事幕后工作的社会组织,需要更多关注与支持。
《社会创新家》:公益组织是否需要合力?
王珂:公益组织为了求生存图发展,其实天然地会抱团。问题是,因为社会资源太少,会出现一些争夺。
有时一些公益组织还需要作秀。比如一些民间救援队不得不用作秀来吸引社会关注,因为资源不够,被逼地不得不去争夺、作秀。
为什么很多救援队要从几千公里外赶过来救灾,因为面对这么大的灾害,假如我这个救援队不参与其中,那以后我还怎么获得支持?
《社会创新家》:你是觉得这种参与可能会效率不高?
王珂:有时,这种参与不一定都是必要的。
我们中国人有良好传统,一方有难八方支援,但几千公里赶来支援,带着一个小救生艇,而且还可能是不适合的小艇,自己到了灾区还多增加一个人的衣食住行,搞不好自己还得被救援……
整体来说,这种参与效率不高,但哪怕作秀也得参与,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社会资源太少,导致一些民间救援队没办法以专业、理性和从容的态度去决定是否参与救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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