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中国,随着经济发展,人口的流动已经成为一个普遍现象。
2021年国家统计局的数据显示,我国流动人口已达到了3.85亿人——而在这其中,女性占到了将近一般的比例。由此可见,异地女性务工人员的数量也非常庞大。
尽管她们与城市里的其他人搭乘着同一部地铁、登上同一辆公交,女工们的困难和挣扎常常是不为人知的。除了常常被报道的工作环境简陋、经济困境和难以平衡家庭与工作外,女工的身份认同是一个普遍被忽略却值得被关注的课题。
现状与挑战:身份认同的缺失与被动
对于现阶段的中国女工而言,身份认同的缺失和被动主要体现在了两个层面:社会认同感和自我认同感。其中,社会认同感(social identity),指的是个体对指定的社会群体的认同感,以及对于自我在此群体中的位置的认知;而自我认同感(self-identity),指的是个体对自我形象和自我价值的认知。
在社会层面,部分女工们对自己的身份认同较为单一和被动,容易被制度、职业、教育、
性别等已有的框架所束缚。
首先,城乡二元制的户籍制度将人们分为了“农业户口”和“非农业户口”两种不同的户籍,为从乡村流入城市的女工们造成了心理和物理上的隔阂,导致大多数女工即使到了城市工作生活,也无法融入城市。
绿色蔷薇(一个致力于服务女工的社工服务中心)的创始人丁当提到,有些女工在深圳打工了20年,却从来没有坐过地铁;而还有一些女工,即使来到了偌大的城市,却从来没有踏出过自己工作和生活的工业区。
其次,作为现今社会评判和归类人们的一大标准,教育的有限会成为女工们自信心上的枷锁。对于一些女工来说,“文化程度低”、“教育水平不足”这样的社会标签会导致她们胆怯于主动向外界展现全面的自己,从而导致被动的社会认同感。
丁当表示,由于自身家庭经济不足,又需要供哥哥上学,自己不得不在14岁停止读书,从家乡兰州南下到深圳的工厂里打工——这对她来说至今是个遗憾。社会资源的不公平导致了她只能获得有限的教育,她因此所产生的自卑情绪也导致了她在明明知道答案时怀疑自我、不敢发声。
最后,在性别层面上,城市中较为“开放”的性别观念与农村的性别认知之间所产生的价值观冲突,也导致了女工们难以对城市中的女性社群产生身份认同,从而加剧了其融入城市生活的难度。
在个人层面,由于自发性的缺失、社会因素和性别因素,部分女工对自我价值的认同感也普遍较为消极。
由于生长环境的影响,性格上自发性的缺失导致女工们对自我的印象常停留在外界给予的负面标签上,如“农村人”、“打工妹”。这使她们更加容易忽略自己的优点和长处。此外,上述的社会因素,如制度和教育,也可能会导致一些人产生遗憾以及自卑的情绪,引起自我价值的贬低,造成负面的自我认同。
在此基础上,传统的性别观念所给予女性的期待,如照料家庭、生儿育女、扶持丈夫,更是给女工们多加了一层的束缚。在这样的规训和束缚下,女工们很少有意识或时间主动探寻自我价值,而社会的教导也常常使女工们将自我的认同感依赖于丈夫和公公婆婆所给予的评价上,导致了被动的自我身份认同。此外,生活中重男轻女的思想渗透——如丁当描述的,女孩需被迫辍学来省出经费供家庭里的男性成员读书——更是贬低了女性的价值感,造就了女工们相对负面的自我认同感。
社会和自我的双重身份认同困境不仅给女工们带来了自卑的情绪,还降低了女工们的自尊,使其自主边缘化,加剧了她们融入城市生活的困难。正如丁当所说,女工们是“不被看见的”,在偌大的城市中,她们是“失声”的。
公益组织的解决措施:戏剧
幸运的是,如今许多城市中的公益组织都致力于以文艺创作的方式来提高女工的自我意识和向外发声的自发性。其中,戏剧便是主要的艺术形式之一。
绿色蔷薇社会工作服务中心(以下简称“绿色蔷薇”)是一家致力于服务在深圳的女工和流动儿童的社工组织。通过绿色蔷薇,创始人丁当希望能够为基于深圳的流动女性建立一个互助网络,帮助她们找到归属感和身份认同感——而戏剧,便成为了达到这个目标的途径之一。
绿色蔷薇所举办的女工戏剧主要围绕着性别平等、反对家暴等与她们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话题。在没有外界资源支持的情况下,她们用自己的真实经历独立进行创作和改编,用戏剧的方式,让日常生活中被压抑着的情绪用表演的方式释放出来。
至今,绿色蔷薇已举办了多次戏剧活动和艺术节。早在2016年,刚成立一年的绿色蔷薇便举办了《她说》艺术节,通过戏剧演出反应女工的生存现状和真实故事。而在2018年,丁当决定在《她说》的基础上进行提升,让女工们从个体发声到集体发声,从而举办了《她们说》艺术节,并且编排了一部同名的戏剧。
在《她们说》这部剧中,女工们用一个个小故事来表达了自己在人生中遇到的各种各样的问题,例如小时候为了弟弟妹妹被迫放弃学业外出打工、被父母催婚、外出打工时被嫌弃等。女工们将大家的人生经历汇集到一起,产出了这样一部讲述群体的戏剧,让人们了解到女工们完整而坎坷的人生。就如同丁当所说:“(我们)不是在讲述个人故事,而是在讲述一个群体的性别故事!”
除了直击人心的内容创作,她们的舞台设计也同样精心。
在《她们说》中,一块大红色的布是唯一的道具。但是,在长达30分钟的演出中,女工们却用这一个简单的道具,表达出了许多不同的情感。开场时,女工们纷纷翩翩起舞,一边唱着自己创作的歌词——“一个家庭三个家,一个在深圳,一个在老家,还有一个在他乡”——一边有四个姐妹分别拿着红布的四个角,将其上下摆动;同时,一两个姐妹在飞舞的红布中穿梭,从这一头,到那一头。此时,飞舞的红布代表着身处深圳的女工们对家乡的思念,飞扬的红布仿佛她们飘飘的思绪,从深圳一直飘往远处的家乡。而当戏剧的情节讲述到了生育时,红布便成为了家庭里的男性成员和长辈们不想要的女婴儿。伴随着台词“怎么又是个女儿?”, “又生个女孩,我看你坐月子都没人管你了!”,红布所代表的女婴抒发了女工们的苦楚:明明孩子的性别无法由母亲决定,但当得知孩子是女性时,母亲却又总是被责怪的那个 。通过道具的多变运用,绿色蔷薇的戏剧不仅抒发了女工内心情绪的丰富性,向外界展现了女工们饱满的内心世界,还揭露了女工们所遇到的苦楚和艰辛,帮助外界更全面地了解女工们的生存现状。
除了基于深圳的绿色蔷薇,在北京,另外两家社工组织也有着同样的志向。
北京的鸿雁社工服务中心是一家专门服务于家政女工的公益机构,主要通过“百手撑家”家政工艺术节向外界展示家政女工们的声音与生存困境。第一届和第二届百手撑家艺术节分别在2017和2020举办,以影像和音乐与诗歌的形式分别向外界展示家政工的职业价值和生命尊严。今年四月,鸿雁举办了第三次家政工艺术节,同样由戏剧的形式帮助家政工发声。在此艺术节的“重头戏”《分身》当中,家政工们用艺术的形式向观众一一展示了自己从家乡进城工作后遇到的种种事件,而演绎与舞蹈的结合也帮助女工们慢慢打开身心,用肢体语言向观众呈现自己的内心世界。
北京的木兰花开社工服务中心(以下简称“木兰花开”)也是一所为在京基层流动女性和她们的子女家人提供社区服务和互助平台。与绿色蔷薇相同的是,木兰花开的女工们同样也会进行戏剧、歌曲、舞蹈、摄影、和写作的创作来丰富自己的精神生活,并且利用这些形式来主动发声,拒绝“被”媒体和学者发声。比如,由木兰花开的女工们和中央戏剧学院戏文系教授赵志勇合作创作的《生育纪事》反映了随丈夫进京务工的流动女性的生存困境,以及女性生育时的艰辛。借着这部戏剧,木兰花开的姐妹们不仅站上了中国梦想秀、打工春晚等国内的大舞台,还站上了联合国世界妇女大会分会场这个国际舞台,不断扩大自我的影响力,向更大的世界诉说女工的故事、展现女工的色彩。
成效与挑战
通过戏剧创作、排练和演出,女工们的身份认同困境得到了很大的改善。
首先,戏剧使女工们变得更加团结和紧密,在这个群体中找到了归属感。正如绿色蔷薇的创始人丁当说,从“我”到“我们”、从“她”到“她们”的过程中,戏剧让女工们彼此间产生了共鸣与归属感,使其在相互扶持和鼓励的过程中找到自我舒适的社会认同感。
此外,女工们也在戏剧中逐渐找到了自我。正如北京鸿雁社工中心的女工罗雪芳所表示,“在雇主家,身体就像是机器,到了(鸿雁)活动室,才开始一点点感知到身体是自己的一部分”。
最后,通过帮助女工们发掘自己其他方面的能力,如演绎、舞蹈等,戏剧也丰富了女工们对自身价值的认同。女工们逐渐意识到,自己的价值并不局限于工作:工作只是定义身份的小小一部分,而被戏剧所激发的丰富内心世界才是自己更深刻的价值意义所在。
不过,在戏剧排练和演出的过程中,也存在着一些挑战。
首先,由于是非盈利机构,致力于服务女工们的公益组织普遍都缺少足够的运营资金。绿色蔷薇的“女工最牛”艺术节和北京鸿雁的家政工艺术节都遇到了资金不足这个问题,而后者因此将原本计划在2022秋季进行的第三届百手撑家戏剧艺术节推迟了半年,到今年春季才得以举办。
其次,工作较忙、老板不让批假也是热爱戏剧的女工们所遇到的一个阻碍。根据绿色蔷薇的创始人丁当所述,有一次,一名女工因老板在演出前不让请假而不得不临时退出,因此不能为数月的彩排画上一个句号,着实遗憾。鸿雁的一位成员陈恩华也提到,自己每天做6份小时工,工作时长超过12个小时,想要抽出时间参加戏剧排练是一大难题。
最后,出行的困难是女工们面对的最大挑战。鸿雁的罗雪芳表示,她每周六都会参加剧场排练,但是由于社工中心离雇主的家路途遥远,而她又想要节省交通费,所以每周六早上七点半都会为雇主做好早饭,做50多站公交车、下车后再走半个多小时,才能到达鸿雁社工服务中心所在的地点;而参加完排练后下午四点又要急忙赶回雇主家,回到时刚好七点多,继续忙碌起来。不过,时间的困难和出行的挑战并没有削弱包括陈恩华和罗雪芳在内的女工们对戏剧排练的热爱,也没有阻止她们继续参加鸿雁的戏剧排练和社群活动。
尽管女工戏剧依旧面临着一些挑战,但是这些挑战无法阻挡女工们继续在戏剧当中寻找自我、主动发声。
希望在未来,能有更多人关注和支持异地女性务工人员的戏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