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点 | 燕操:一线公益组织要学会停下来反思
来源: 南都公益基金会
作者: 马广志
2022-0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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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家以“支持民间公益”为使命的基金会,南都确定2021-2023战略目标:建设公益生态系统,促进跨界合作创新。新战略提出了“下沉、破圈、链接、协同”四个关键词。我们策划了“一线公益人”系列访谈,分享一线伙伴们的从业心得或困惑,探讨中国民间公益发展趋势与问题。


本期访谈嘉宾是:济南市睦恩公益服务中心创始人燕操。在公益领域深耕13年的燕操,有哪些感悟和收获?对公益行业存在的问题有何思考?又对公益的未来有什么愿景?


本文仅代表受访人观点,不代表南都基金会机构立场。



在山东省青年政治学院官网的“实践导师”栏里,我看到了燕操一份简历:山东省社会创新发展与研究中心副主任,香港理工大学社会工作专业硕士、山东省齐鲁和谐使者、中级社会工作师。


在燕操看来,这个简历体现的是她的专业性,但她最喜欢也最有感情的还是济南市睦恩公益服务中心(下称“睦恩”)创始人的身份。因为,睦恩承载了她对公益事业的初心和使命。


近日,我对燕操进行了在线专访。这位已经从事社会服务实践工作13年的资深公益人,语速很快,隔着屏幕就感受到了她对公益事业的执着和热情。


燕操讲述了自己从业公益的心路历程,畅谈她对行业的期待,也很凝重地谈起一线社会组织面临的各种问题。这些问题促使她把培育能够提供有效服务的公益组织和人才作为睦恩的使命。


在燕操看来,中国社会组织的数量已经不少了,但亟需提高专业能力。她诚挚地说,“我非常希望,一线机构伙伴们能慢下来反思,能够确定使命,坚定地做好一件事情。”



01 我为什么要注册睦恩



马广志:能否简单介绍一下,你是如何走上公益这条路的?


燕操:2008年我大学毕业,大学学的是社会工作专业。当时挺认可这个专业“助人自助”理念与价值观,所以学得特别认真。但未来具体做什么职业,并不太清楚。


大四时,轰动全国的“马加爵事件”对我触动特别大。马加爵从小生活在偏远山区,因为学习好,得到家长和老师的爱护和认可。但大学是一个新环境,很多学生不只学习好,可能各方面都表现得优秀,我很能理解马加爵的心理落差。但是他如此凶残地杀害同学,实在是令人不寒而栗。


我的毕业论文就是跟大学生心理健康有关的分析和研究。当时我还想,以后我做点什么事情,能帮困境儿童和家庭从小做好预防呢。当时就坚定了一个想法,大学毕业后要从事与儿童与家庭服务相关的职业。


马广志:毕业后就去了社工机构?


燕操:没有,因为当时大家都还不知道社工是干什么的。我先去了苏州的一家机构,在社区开展家庭教育宣讲、小学生课业辅导、家长健康教育讲座等服务。后来机构负责人去了广东发展,因为家里反对,我就回了山东。


回到济南后,正好香港爱心人士黄智雄先生捐资在济南注册了当地第一家民办社工机构——济南市基爱社会工作服务中心(下称“基爱”)。从2009年4月到2015年底,我从一线社工做到总干事,一直负责儿童与家庭服务相关的项目。


2016年,国家开始重视社会组织培育,历下区成立了创益园,各级领导都很重视,我就离开基爱到创益园工作,一直到2018年。2018年6月开始,我又担任了山东省社会创新发展研究中心的副主任。


这两家机构都是很好的平台,资源也丰富,栽培了我,也给了我很多荣誉。但我还是一直念念不忘,想回到儿童服务领域。那几年,我每次回家后看向窗外,感觉很迷茫,就问自己:为什么现在做这个?我大学毕业就选择做公益,到底是为了什么?这成了我的一个心结。


随着这种想法越来越强烈,我觉得不能再等下去了。2019年,我跟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注册了济南市睦恩公益服务中心。开始做自己想做的事,业务围绕儿童领域议题开展,我真的很开心。


马广志:看机构介绍,睦恩定位并不是一家一线公益机构,更多的是做行业支持。


燕操:是的。如果做直接服务,等于跟一线伙伴抢资源,而且更多困境儿童在县域。睦恩注册在济南,选择做支持性机构,支持和陪伴那些服务儿童的机构或个人,与伙伴们一起为孩子和家庭提供更有效的服务,这样会更有效。所以,我们的使命就确定为“培育能够提供有效服务的儿童类公益组织和人才” 。


马广志:目前睦恩的运营情况和资金来源是怎样的?


燕操:山东社会组织的资金来源,普遍是两种模式:一类是依托政府购买服务;一类是志愿服务团队,收入靠互联网筹款或一对一助学。所以,我们想给伙伴机构看到另一种模式——资金来源的多元化。


目前,睦恩的资金来源既有政府购买服务,约10%;也有来自乐施会、腾讯公益、南都基金会等基金会的资助,占比约50%;剩下的来源于服务收费,比如品牌项目优化、机构筹款策略等咨询服务,但这些服务的核心还都是围绕流动儿童和困境儿童开展的。


此外,我们还部分承担着枢纽机构的角色。围绕人才培养、组织培育、筹款等内容开展服务,帮助一线社会组织的项目进行优化和总结,但重点还是围绕有效服务流动儿童和困境儿童。



02 要走出恶性循环,必须要慢下来



马广志:在山东,专门服务儿童的机构多吗?


燕操:目前省内还没有这么细分,除了泗水县微公益协会等几家机构的核心业务是服务儿童,还没有一家专门服务儿童的机构。所以我们的核心策略就是先提高孩子的服务覆盖率。


比如,社工站重点关注的是农村留守儿童、困境儿童、事实无人抚养儿童、监护缺失未成年人等儿童,可能会照顾到社区里的流动儿童。澳门同济慈善会资助我们,让我们支持济南和威海两个城市流动儿童比较聚焦的社区社工站,陪他们进行调研并识别孩子需求,提供一些小额资助,让社工站除了正常业务范围,也能对流动儿童提供一些服务。


借此,我们与这些一线机构建立关系,然后再形成一些学习网络,提升他们的服务能力。同时,搭建行动网络,整合一些资源给到一线机构,让他们愿意也能够去服务流动儿童和困境儿童。


马广志:缺少专门服务儿童的机构,是否也说明一个问题,这些机构的生存压力比较大,哪里有钱就去做什么。


燕操:是的。很多一线机构别说战略规划了,连基本的年度规划也没有,完全是碰运气,今年哪里有钱就去做什么,很现实。


马广志:没有“使命”。


燕操:这也是我们最难做的,很多机构没有使命和愿景,没有坚定的信念持续做一件事。我们一直强调可持续发展,但现实当中,很多一线机构都做不到。


马广志:很难相信,没有使命和愿景的机构能够长久地存在下去。


燕操:是啊,所以好像陷入一个恶性循环,走不出来了。


马广志:那您认为解决之道在哪里?


燕操:商业上有句话说,不谈钱才能赚到钱。钱,只是顺带的结果。或者说,使命和愿景的背后,才是钱。但很多伙伴看不到聚焦服务和长久坚持的意义。


我们也一直在说“我们要努力活着”,坚定地将服务聚焦于儿童领域的议题。同时,我们请具有实战经验的一线行动者做一些培训,比如把泗水县微公益协会、潍坊市爱心义工公益服务中心等坚持使命导向的机构作为案例,不断地向一线机构进行分享和传播。


同时,我们还会请孙建涛、刘国栋等做得不错的助学机构负责人,一起帮一线机构就某个计划升级的公益项目制定行动和年度计划。一方面让项目更加专业,不只是发钱发物;另一方面,也帮他们制定筹款策略。


在这个过程,这些机构会反思,也会认识到,原来坚定地做好一件事情,是能够拿到钱拿到资源的。通过行动学习、实践教学、社群互助的方式,是可以帮助一线机构实现可持续发展的。


马广志:现在来看,这套模式的成果如何?


燕操:李志艳老师在《公益的方法》里说,“公益组织就喜欢干事,不喜欢想事”。但是,县域的志愿服务组织效果很明显,现在至少知道要停下来反思,重新规划,对我们的评价反馈特别好。尤其是泗水县微公益协会的案例让大家很受触动。


因为现在才半年,还不敢说有什么成果。我觉得要走出恶性循环,必须要慢下来。公益不是一个急活,没办法很快出成效,一线机构需要陪伴,需要长时间投入精力和时间。这需要从观念上转变,不再急功近利地为了拿到钱什么都干,要学会停下来反思。


但是,我也迷茫,不知道自己付出这么大的精力,能够让几家机构发生改变,因为工作中有太多的诱惑。我们的学习其实是漏斗型的,每次培训会招募一堆人来参加,但最后筛出来的可能不多,但这些人才是与我们一起行动的人。而且,我们小额资助不是一来就给钱,而是先跟我们行动学习半年后再给。



03 我们要做积极的乐观主义者



马广志:我理解的是,你其实是在帮助一线机构厘清并确立使命,这个过程很难,但意义远大。毕竟,使命才是非营利组织存在的理由。那除了使命缺乏或者不清晰,一线机构还面临哪些问题?


燕操:再一个就是职业认同感的缺失。比如,有与我同样做了十几年社工的机构负责人问我:“你一辈子就做社工机构负责人了?”我说:“那还要干嘛去?都做了十几年了,还能干嘛。”这说明大家并没有觉得这是一个职业,不像医生或教师那样,让人自豪,是一辈子的事业。


我跟县域公益组织聊使命、愿景和价值观时,告诉他们国家政策要求是让我们服务更加专业化,但他们的回答却是“我是个志愿者,就是力所能及的想做点好事,要求那么多干嘛”。同道太少了,我们做得很孤独。如果自己都没把公益当成一个职业,那其他人可能更觉得这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行业。


还有一个“破圈”的问题。我是一个有十几年经验的老公益人,一直是在第一线科普。我是山东省的青联委员,在与其他委员交流时,他们问我最多的问题是:“你们是怎么活的?谁给你们发工资?”


而且,他们也听不懂我们服务的一些名词,比如我们常讲的“公益市场化”“项目规模化”“个案小组”“社区照顾”等。最能让人听懂的是“给孩子们献爱心”“发钱发物”。所以,公益真的走到公众视野时,你就发现鸿沟太大了,我们还基本处于扫盲的阶段。


还有就是行业“上游”和“下游”的问题。比如,我之前所在的机构曾两年争取到某基金会的项目资助,后来很多伙伴就向我们“取经”。因为山东好的品牌项目不多,如果能拿到资助也挺好的,我就尽力给他们帮助。但是,这个项目资助需要申请机构要有项目模式、成熟的逻辑框架和创新的策略,这对县域的公益组织来说,是很难做到的。有的甚至都理解不了,但恰恰他们又是最有需求的机构。


“上游”机构对一线机构的要求和期待很高,但不知道很多一线机构跟大众一样,还处于被扫盲的阶段,有很大的信息鸿沟。


我们在其中,其实扮演的是中间人的角色,既要让“上游”看到和了解“下游”的现实状况,同时也让“下游”理解“上游”的要求。


马广志:近些年,政府对社会组织的要求其实也是蛮高的。在这方面,一线组织的反应是怎样的?


燕操:联合国儿童基金会与省民政厅联合搭建“护童成长”儿童关爱服务体系,对基层民政部门和社会组织提了很多专业要求,政策非常好,也有资金支持。但我去一线督导时却发现,很多地方连一个社工都没有。


县域组织真的急需专业人才,不然确实很难满足政府政策越来越专业的要求和期待。


马广志:完全是一种脱节的状态。


燕操:所以我要在中间不停地转换话语体系,为双方做“翻译”。而且,还有一些企业背景的基金会发起的规模化品牌公益项目完全是以筹款为导向,不顾及专业性和项目的成果,只有少量的管理费,所有服务都自己执行。根本就不考虑联合区域网络的一线机构,因地制宜地开展服务。


马广志:不但对行业没有建设,反而破坏了公益生态。


燕操:是的。我们只能看着它很快起来,又很快地消失,对行业能留下什么呢?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马广志:面对这些问题,你有没有对这个行业感到失望,想要离开呢?


燕操:那倒没有。我经常跟一些年轻的公益人聊,我们要做积极的乐观主义者。支持这个行业发展下去,大环境如此,但还是有空间的。睦恩注册的时候,没有谁说给我们钱支持,但我们却能活下来,发展得还可以,这说明是有空间的。


所以,我们要努力行动,尽可能地将空间撑得再大些。坚定地做对的事情,坚定地做有效的可持续发展的事情,我相信总会有回报的。但是,希望能给我们一些试错的机会,让我们有资本能够慢下来。



04 希望有更多的资助型基金会



马广志:除了政府购买服务,现在很多一线机构靠与公募基金会的联合筹款生存。这方面是怎样的?


燕操:很有问题。最近方德瑞信发布的《中国公益慈善联合筹款模式研究报告(征求意见稿)》就在反思这种联合筹款的模式,提出要“警惕品牌网络型联合筹款模式的异化”。


其实,我在工作中也发现有的公募基金会也“跑偏”了。只分享公募权让一线机构去筹款,追求筹款的体量,很少帮助一线机构破圈,把北上广等地丰富的资源引入到一线。这样的话,一线机构其实消耗的还是自己有限的资源,即使如泗水县微公益协会每年筹款几百万,消耗的也是本县资源,泗水县还是个欠发达县。很多基金会靠出让公募权生活得很好,但一线机构好像并没有获得可持续的发展。


所以,我并不看好现在的联合筹款。我们能做的,就是从自我做起。睦恩虽然是一家小机构,但一直在“破圈”将济南市的资源引向一线伙伴。同时,我也在跟一些基金会探索,能否改变当前这种以盲目追求筹款体量为核心目标的筹款方式,但还不知是否能走出一条路来。


马广志:也就是说,现在还没有一种模式给我们分享。


燕操:还没有。因为在这过程中,我们还要拿出精力“对抗”那些不合规的机构。他们对公益一无所知,需要给他们扫盲,介绍什么是专项基金,什么是公益项目,谈行业生态等等。我们现在的策略就是无欲无求地陪伴他们,形成一种默契和信任,再一起制定一些有效的策略。


而且,找不到好项目也是个问题。资助和好的筹款模式都需要好的公益项目。所以,我们目前很重要的一个工作就是去各地调研,发现一些好的公益产品。其次,通过公益创投的方式,来筛选一些好项目。还有,在第三次分配和共同富裕的政策下,很多企业都有做公益的需求,我们可以通过挖掘他们的需求设计一些项目。


马广志:政府近年来出台了不少政策支持社会组织发展,一线机构对此有何期待?


燕操:政策特别好,我们都非常认可,而且也给了一些很好的策略。但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基层政府的能力和意识需要提高。不光是给一线社会组织赋能,基层政府也要变得越来越专业化,才能跟得上政策。


比如说现在提“五社联动”,社会组织当然需要学习和行动,但基层政府如果真能认识到社会组织的价值,可以链接社会组织做一些事情,那意义就特别大。这种意识同步很关键,否则双方很难对话,怎么讲好像都解释不清楚。


另外,就是在对社会组织的规范化管理中,政府不能太有“甲方思维”,尤其是在政府购买服务上。毕竟,社会组织还是太薄弱了,现在很多政策要求社会组织要提供专业化服务,但社会组织还真没有这种能力。所以,我们在努力提高自身专业能力的同时,也希望政府能够多点包容,把我们当成培育的对象和合作的伙伴。


马广志:基金会处于行业生态建设的上游,你希望一线社会组织从基金会得到哪些帮助?


燕操:以南都基金会为例,我希望他们可以分享自己的资助理念和策略,比如早期的“景行计划”,以便其他基金会借鉴。


因为现在很多省内基金会都在做社会化改革,但他们很迷茫,需要对标一些优秀的基金会来发展。我希望在南都基金会的示范下,引导更多资助型基金会的出现。


马广志:南都基金会的使命就是“支持民间公益”,民间公益的发展需要什么,它就会怎么做。


燕操:有这样使命和愿景的基金会还是太少了。我们现在很多工作都是探索性的,前行之路很孤独,所以我们特别希望有人能陪着我们下沉到一线去,一起行动。当然,我们也需要走出去多学习交流,这对我们也有非常重要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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