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面 · 系列(六)| 汪星宇:如何才能做好公益研学?
来源:顾右左
作者:顾右左
2021-07-01
1264

 

通话的时候,汪星宇正在湘西凤凰踩点。视频显示,他正站在山道上,风声很大,脚下是某个幽绿的山谷,有一条小路蜿蜒向不知名的地方。

 

我们只聊了40多分钟,期间信号不好,断断续续。后来整理时发现,大部分内容都是观点性的。

 

采访进入了一种访谈的节奏,看似闲聊间,我在一层层地追问,像幽谷小径一样通向核心——这是我习惯的访谈方式。

 

汪星宇毫不隐晦。直白地展现了他思考的核心。他善于回答问题,否则不会成为《一站到底》的世界争霸赛冠军。显然,这些问题他不止一次地思考过,没有含糊之处。

 

这是超出我预料的一次采访。

 

\"\"

 

 

让孩子接触真实的城乡

 

 

顾右左:我直接点问。乡村笔记要解决的核心问题是什么?如何解决?

 

汪星宇:我们解决的核心问题是城乡彼此看见。

具体做法是,从城市到乡村,我们结合自主招生、出国留学、红色之旅、社会实践做研学、游学;从乡村到城市是公益项目,我们帮助乡村孩子做职业发展和生涯规划。归根结底,我们想要城乡之间彼此看见。如果只是简单地让城里人看看农村以及农村人看看城市,大家会缺乏参与的意愿。我们巧妙地利用教育上的痛点,将城市与乡村连接在一起。

 

顾右左:痛点是什么?

 

汪星宇:城市孩子的痛点是升学。他们有素质教育的相关需求:出国留学需要参与更多社会实践和公益活动;如果在国内考大学,需要红色之旅、志愿服务等。

 

乡村学校校长最大的痛点是如何让孩子不玩手机、打游戏,保持学习动力。痛点要如何解决?归根结底,孩子们如果想考大学或者要实现某个人生目标,就要好好读书。

 

实质上,我们想做的是连接。

 

顾右左:你是通过什么样的方式把握到痛点的?既然是社会企业,就要通过商业手段满足客户的需求,需求又是怎么定位的?

 

汪星宇:我是毕业就创业,所以其实我与这些城市的孩子们本来就离得不远,他们的痛点其实也是我的痛点。

 

至于乡村孩子,痛点的把握是这样的:我们先带城市孩子去乡村研学,走了快一年的时候,我们开始思考一个问题:到底什么才能改变农村?好像不是瓜果蔬菜,也不是外面来的孩子。慢慢地,走得多了,我与乡村里1990-1995年生的同龄人聊这个话题,听他们说了很多这样的故事:十三四岁辍学出去打工,后悔当时没有好好读书。我问他们:你们需要什么?他们说,其实以前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哪些工作,打工也是跟着老乡走。所以说,痛点并不是想出来的,而是在相处过程中把握到的。

 

顾右左:有没有特别触动你的案例?

 

汪星宇:我们做城市职旅项目之初,发现湘西州很多老乡会去杭州萧山挖树苗,收入还不少,挖得好一天能挣四五百元,一批批的人都往那里去。我碰到一个龙山的大哥,他女儿十三四岁就辍学就出去打工了,当时觉得读书没什么用。然而,在外面待了一段时间后,她开始后悔没有多读书,跟父亲说:“要是读个中专就好了。”听到这个故事,我挺受触动,后来又听到不少类似的故事。在村里,年轻人其实都很憧憬城市生活,觉得城里什么都好,外面挣钱容易。然而,事实上,外出务工的哥哥、姐姐、叔叔、阿姨回来往往报喜不报忧。

 

我们觉得,其实可以传递更多的信息给乡村的孩子们,例如职业和生涯相关的信息。学历不一定重要,但学习本身很重要。

 

顾右左:针对这样的需求,你们怎么解决问题?

 

汪星宇:我们的做法有两个。一是“生涯连接工作坊”,我们去全国各地县级初高中讲职业发展和生涯规划课,目前覆盖了约5万人;二是做城市职旅项目,在全国海选优秀的、适合到城市体验各行各业的孩子,把他们带到城市进行各类职业体验。孩子们不仅要给自己做好职业发展和生涯规划,回乡后还要把这些体验的内容分享给同龄人。目前带出来的孩子有360余人。

 

顾右左:让孩子到城市体验真实,背后的核心理念和独到方法是什么?

 

汪星宇:其实不管是城市孩子去乡村还是乡村孩子去城市都是一样的,我们想让他们看到真实。带乡村孩子去城市,既要看高楼大厦和博物馆,也要看看卖菜、棚户区生活等。此外,我们会找很多从乡村来城市的哥哥、姐姐、叔叔、阿姨分享自己的故事。分享者说,如果当年有这个项目就好了。

 

\"\"

 

 

他们开始深思未来

 

 

顾右左:你怎么样衡量一个孩子是不是接触到了真实的城市或乡村,如何评估这趟旅程是否对他产生了推动和改变?

 

汪星宇:2018年,我们带一个凉山地区的小姑娘去成都,第一天吃早餐时,小姑娘就哭了。我们很意外,怎么这么快就感动了,不是应该最后一天吗?她说:“因为吃了一个肉包,没想到包子里面有那么多肉。”

 

小姑娘回去后,过段时间,我们去做回访,学校的英语老师看到我们也哭了,让我们措手不及。老师说,自己毕业回乡教了5年英语,很少有人认真听课,同学们都不知道学英语有什么用,这次去成都参加城市职旅项目的孩子回来后,开始认真学英语,还带着周围的同学一起学英语,那股劲儿让她感动。这个故事让我们觉得,城市职旅对当下的学习动力是很有影响力的。

 

我们带去城市体验的大理州民族中学的孩子,有几个在去年高考中考得特别好,考上了北大、人大、浙大、南大。校长说,这是近10年来考得最好的一届,很感谢我们的项目。这个项目是上海浦东新区对口帮扶云南大理州的公益项目,他们希望能持续下去。

 

顾右左:项目在孩子们职业选择方向上到底能产生多大的影响?

 

汪星宇:我们做的时间不长,现在还很难评估。孩子们对自己选的专业是否满意、后来是否从事与专业相关工作,我们不得而知,但是学习动力的影响已经可以看出来了,这是一个明显的改变。 

 

顾右左:那你们又如何评估项目的成效?

 

汪星宇:我们定期做回访,看看孩子们的变化情况。另外,每个学期,我们都会向参与项目的学校要一个清单,看看孩子们的成绩怎么样。

 

顾右左:成绩确实是一个衡量的指标。那么是否可以认为,去城市体验真实生活后,孩子们会受刺激,进而萌生好好学习、努力升学的想法?

 

汪星宇:其实也不一定。我认为,孩子们并非受刺激,而是会更深地思考未来的可能性,这是更重要的。

 

顾右左:以前,他们对城市生活的理解来自想象,或者是返乡者带来的二手信息,现在他们真实地接触到了,会触发思考。

 

汪星宇:对,这很好理解。我们大多数中国学生,辛苦学习13年,然后花3天填志愿。乡村的孩子可能更吃亏——他们获得的志愿相关信息也许不是非常准确。

 

顾右左:我们现在不谈成绩。你觉得孩子们的真实体验和思考,对于他们自己今后的发展,作用体现得明显吗?

 

汪星宇:我觉得这种体验和思考,对于孩子们未来的发展而言很有价值,可以帮他们省去几年时间或者避免走弯路。例如省去将来在大学里选错专业导致转专业浪费的时间。我觉得,这已经是最大的收获了。

 

我们团队昨晚还在讨论如何评估城市职旅的成效。同事们说,有一个指标可以衡量,就是看孩子们大学选专业后,对专业的满意度是多少。目前,我们服务的孩子们,只有两届孩子参加了高考,未来我们再慢慢地跟进评估。

 

\"\"

 

城乡平等的第一步:看见

 

顾右左:你如何看待前段时间“进城拱白菜”的争论?这孩子把自己放在一个很低的视角,将城市生活放在很高的位置,觉得自己应该拱进去,拱到点什么。

 

汪星宇:首先,我觉得这孩子的想法有点极端了,这不好。但是,我们得想一下,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核心原因是太多的城里人看待乡村都是居高临下的。

 

就我而言,一谈去农村,所有人都问我,你是去支教、扶贫,对不对?乡村是不是很穷?你是要去捐赠。很多时候,我们花时间去帮助别人,以为自己去做了好事,事实上,我们在居高临下地想要解决一个关于平等的问题,它一定会有很大的副作用。

 

我们机构和项目之所以叫做“乡村笔记”,是因为我最早帮老乡卖腊肉的时候,卖出了一种“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感觉。老乡觉得,你是来扶贫的,这是你的事情,跟我没关系。所以,我就觉得需要改变他们的意识,而改变意识最好要教育开始,这也是我们的发心。

 

怎么说呢,我一直觉得,当所有人在说“城市与乡村”的时候,它本身是一种反向歧视。当城乡关系被真正解决时,我们反而不会再谈这个概念了。

 

再多说一点,我是学国际政治的。在国际政治领域,有个假设叫做“人生而平等”。平等的问题在美国体现在种族,在日本体现在阶级,在中国更多地体现在城乡。当我开始去乡村做调研,发现类似的问题(不平等)是现象级的。

 

顾右左:所以,业务背后的核心理念就是平等。那么,你觉得你现在做的事情多大程度地触及到了平等?

 

汪星宇:我们觉得,自己在做平等的第一步:看见。当你真实地看到两种生活(城乡)之后,才能进一步去思考和谈论平等这件事情。很多时候,不平等是因为我们彼此看见的世界不一样。

 

比如说,现在所有人都用互联网,对吧?但是大家看到的东西其实都是大数据,是推荐算法给你的。我们以为我们都在看互联网,但事实上我们看到的互联网是很不一样的,我们看见的世界也不一样,进而我们以为的世界和我们的行为会很不一样,所以我们就会有很大的分歧和分裂,对吗?因而,我们所做的事情,是某种程度的反推荐算法。我通过你的痛点,让你去看到一点你应该看到但是还没有看到的东西。

 

顾右左:明白了,突破信息茧房。这个过程,孩子是不是更容易改变一些?

 

汪星宇:对,孩子很容易改变的,成年人特别是有所成就的成年人就比较难改变。

 

\"\"

 

 

研学是做一个场域

 

 

顾右左:成年人思维方式固化,容易囿于经验,确实难改变。我们再来聊聊研学课程,它是怎么运作的?

 

汪星宇:课程方面,城市孩子去乡村研学,还是结合各地特点。例如我们在湘西走沈从文先生《湘行散记》中的路线,上写作课;又如我们在安徽黄山研究徽派建筑,上建筑设计课;在山东菏泽做戏曲的课程;在川西做自然和民族文化相关的项目。

 

我们的大部分业务是2B,面向的是上海交大附中、成都四中等学校,他们把学生交给我们,带到村子里去研学。

 

顾右左:不管是城市人去农村还是农村人去城市,核心是接触真实。除了满足出国留学、升学等硬性需求外,他们还能看到什么?

 

汪星宇:我们叫乡土品格课程,老乡们下山去赶集,我们也下山;农活我们也会干。在川西,老乡们把莴苣拿到市场上去卖,我们也去收莴苣和卖莴苣。归根结底,我们要做的是一个场域,创造一个环境,让所有人放下自己本来的一些条条框框的东西,愿意去学习,大家会感受到真实。

 

顾右左:场域实际上就是一种乡村生活的原生态。那么,这种方式受欢迎吗?有些人觉得,升学这件事,或许弄个志愿服务证书就可以了。

 

汪星宇:功利化的家长肯定有不少,也有一些家长其实不那么重视素质教育,他们只是想让孩子们吃点苦,学会感恩。我跟同事们讲,不管他们是为什么而来,我们让他们看到真实就好了。

 

顾右左:有没有不适应的?

 

汪星宇:其实送到我们这来的孩子,都有过心理建设。加上我们的项目主要做的还是的大孩子,就12-18岁的初高中生。

 

顾右左:心理建设要解决的主要问题是什么?

 

汪星宇:主要问题在于,提前告诉他们要去的地方大概是什么样的。例如当地的厕所是旱厕、没有网络,当然也有吸引人的信息,例如当地有什么好吃好喝的。我们提前告知,让大家有安全感。其实孩子们的适应能力都非常好。

 

顾右左:就平等这个理念而言,城市孩子在你们带领下到了乡村以后,有什么明显的变化吗?

 

汪星宇:其实他们离开时会有一些思考,一般都家会有这样的想法:自己是幸运的,但这种幸运却是偶然的,不是理所应当的。至于大家今后愿意为此做出多少改变,那是后话了。

 

顾右左:这部分是商业项目。你们如何衡量社会企业的社会价值?

 

汪星宇:商业方面的社会价值,最初我们设计得很简单,就是帮老乡卖货赚钱,现在是带人进来帮老乡挣钱。因而,最简单的衡量标准是,我们有没有帮老乡挣到钱。

 

如果再深一点,是帮助大家如何看待城乡关系。我认为社会价值是在这里。

 

\"\"

 

 

机构如何正循环发展

 

 

顾右左:入城和下乡,前者公益,后者商业,两者从运作上有何不同?

 

汪星宇:我们的公益机构设在成都,社会企业设在上海,因而在运作上有两个实体。事实上,它们的区别不大,业务内容本质上都是课程。社会企业去年拿了“向光奖”。

 

社会企业用商业方式解决社会问题,我们将一定比例的商业利润返还到公益项目中,努力实现发展的正循环。

 

顾右左:业务有没有受疫情影响?未来商业与公益如何平衡?

 

汪星宇:我们还可以。去年遭受了疫情冲击。目前,团队中全职16人,还有几位是兼职和实习的,总共不到20人。今年如果顺利,会有比较大的发展。

 

站在乡村视角来看,乡村笔记的业务是“带人进去”和“带人出来”,前者有人买单;后者需要募资,更难一些。我们希望,未来逐渐将两者的比例发展至2:1,即“进去”两个,“出来”1个,促进公益可持续,实现机构发展的正循环。

 

顾右左:成都的公益机构是民非,它的运作资金从哪来?

 

汪星宇:民非的同事,工资都是从商业这方面来的。项目款则从3个方面筹资:其一是与浙江微笑明天基金会合作开展公众筹款;其二是政府购买服务,与东西部对口帮扶的产业援建项目例如上海浦东对口帮扶云南大理、成都双流对口甘孜巴塘相结合;其三是对接中国西部人才发展基金会等公益机构,助其项目落地过程中,融入自身业务。

 

我们是2017年9月开始创业的,公益业务是2018年年底时启动的,希望今年可以带更多乡村孩子出来。

 

顾右左:公益业务将来如果要扩大规模,通过什么方式?

 

汪星宇:我们会有新方式。例如,我们做线上职旅。越来越多的企业可以将他们的企业课程嫁接到我们体系中,通过互联网传播。

 

顾右左:商业部分的规模有多大?

 

汪星宇:商业这边,我们一年做到2000人,覆盖全国20所学校。包括北上广,也有成都、东莞和海口的学校,比较分散。

 

顾右左:市场定价偏高还是偏大众化?

 

汪星宇:我们C端的定价会比较高一点,因为渠道成本会高一些。如果学校整体出去,大概在人均四五千元之间;如果是寒暑假那种20人左右规模的小团,大概会到6900余元/人。

 

我们最终的出发点是解决城乡问题,希望更多人看见成长,所以我们并不觉得只能服务于有钱人家的孩子。我们在想办法压缩成本。

 

顾右左:我在某次报道里看到,你们将研学的40%返回给老乡,是这样吗?

 

汪星宇:对,我们(带城市孩子去乡村时)落地的成本大概在40%或以上。

 

顾右左:研学项目目前在市场上比较受欢迎吗?

 

汪星宇:是的,因为很少有类似的项目。之前大家都是出国游学,但受疫情影响很难出国,都在想是不是要去国内其他地方做一些事情。同时,学校采购比较多,我们的项目发展得不错。

 

顾右左:研学这个领域现在竞争比较激烈吗?

 

汪星宇:没有。你去看看,那些游学和研学项目和我们完全不一样。在外人看来,我们有两个很奇怪的点:第一点是我们真的会住在农村里面,旅行社不会这么做,因为可能没有利润或利润很少。

 

第二点是我们是做学术。我们在每个项目点都做调研和学术课程,大多数机构是做不来这件事情的,只有我们这些“脑子坏掉”的年轻人愿意做(笑)。

 

顾右左:研学的地方都在哪里?

 

汪星宇:四川甘孜、大凉山,湖南湘西,云南玉溪、红河,内蒙古根河,安徽黄山,等等。如果顺利,到年底,我们应该会在北京做一个分部,团队规模会翻一番。我们会尝试开拓一下北方的项目点,例如东北乡村。

 

顾右左:业务随着寒暑假分淡旺季吗?

 

汪星宇:我们的2B类业务占80%,最忙的是国际学校的春秋假和公立学校的社会实践。因为是学校组织的,体量会更大。

 

顾右左:我大概明白你们的模式了。所以说,现在业务在迅速增长之中。

 

汪星宇:可以这么说。

 

顾右左:关于机构未来的发展,有何想法?

 

汪星宇:教育只是我们想做的事中一小部分。更大的痛点和需求在于,到2035年,城镇化率要上升到75%,也就是说,还有2亿老乡要到城市工作。他们怎么找工作?我们要考虑如何更好地帮他们与用人单位匹配。

 

其二,我们帮助一些地方政府和文旅类国企,将其搭建的民宿、田园综合体、康养小镇等以长租公寓和分时度假的形式进行销售。

 

未来,我们可能会涉及到一些如何有效利用乡村土地的业务。

 

 

 

 


发布评论
文明上网理性发言,请遵守评论服务协议
表情
全部评论
0条
最新 最热
加载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