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潇斐，上海百特教育咨询中心总干事，社会创新家（公益领导者）项目首期学员

“他说一开始都没看上我。”

陈潇斐回忆王胜对她的初印象。王胜是上海百特教育咨询中心(简称“佰特公益”)的创始人。过去几年，他有意隐退，一直在寻找接班人。没被看上的陈潇斐不在接班人范围内。

然而2020年6月，佰特公益发生人事变动：前任总干事辞职，领导者空缺。内部“动荡”之际，陈潇斐却被“推”上了总干事的位置。

2020年年底，佰特公益创始人王胜从机构业务全线退出，重心转至理事会治理层面。陈潇斐从王胜手里接过佰特公益，成为他的接班人。这一年，她33岁，在佰特公益已工作十年，历经项目经理、项目总监、副总干事，直至总干事。

看似水到渠成的背后，同事卞淑美捕捉到了陈潇斐接班做机构领导者不为人知的一面。“她处于极度焦虑中。”佰特公益合作发展部副总监卞淑美透露。

在压力与忧虑之中，摆在陈潇斐面前的只有一条单向道——带领机构再出发。

经济公民教育

财商，需要教育？

2009年，担任21世纪教育研究院执行院长的王胜，同时在知名教育学家朱永新门下攻读博士。期间，他帮助了花旗银行入校向学生推广财商启蒙读本。此间，王胜捕捉到国内青少年在财经素养教育方面的缺失与需求。

对创业一向感兴趣的王胜，趁势创办佰特公益。佰特公益要做的是，为4-25岁城乡困境儿童、非优势青年提供财经素养教育。佰特公益与国际儿童储蓄基金会签订战略合作协议，授权引进并本土化“阿福童（Aflatoun）”课程。这是一门由印度社会创新家杰鲁·比利莫利亚（Jeroo Billimoria）研发的一套享誉国际的儿童教育课程。

在过去12年里，佰特公益成为国内首屈一指的财经素养教育内容供应平台。他们的财经素养课程涵盖认识与探索自我、权利与责任、储蓄与消费、计划与预算、社会与商业创业等不同主题。课程之外，佰特公益推出财商绘本阅读、财商创业桌游、社团活动工具包、校园/社区儿童城市等分层多元的产品体系。

佰特公益摸索出以城市为试点，以乡村为重心的发展路径。乡村成为主要服务区域，那里的青少年在佰特公益内部被称为“非优势群体”。

在王胜创办佰特公益的第3年，陈潇斐研究生毕业之后加入进来。她出生于城市，但她在青少年时就对“非优势群体”和“金钱”有着深刻的感触，她也曾面临经济压力，金钱在童年生活里扮演重要角色。

打小记事以来，陈潇斐的家庭比周围人优渥。“水果一买买很多，花一千多块安电话，贴地板打厨柜，我妈一个月做一次头发。”到了六年级，陈潇斐感到生活发生了变化。曾经大手大脚花钱的妈妈舍不得给她买一罐健力宝。

她还记得一个冬天，炉子里的火焰烧破了棉服。“我妈下班回来第一反应不是问我有没有伤到，而是骂我怎么不把自己的脸给烧了？”陈潇斐对这句责骂耿耿于怀，“难道我还没有一件棉袄重要吗？”

“钱”似乎挤压了人的情感，这件事令陈潇斐大受伤害。多年后，她才告诉妈妈：“你说那句话，我当时其实是有点恨你的。”童年的种种经历塑造了陈潇斐的金钱观，她成了一个在消费上非常理性甚至十分抠门的人，“这又导致生活幸福感不是很强。”

幸运的是，在陈潇斐面前，父母做出了十分正面的示范。生活拮据之下，母亲在街道找了一份工作，父亲重新做起小生意。少年陈潇斐内心变得平和，时常穿上黄马褂陪母亲一起上街扫地，也带同学光顾校门口父亲卖卤蛋的小吃摊。后来，父亲自学电脑和管理，出任一家创业公司的总经理。

“他们不觉得没钱就不幸福，让我对财富的理解非常多元。他们在生活场里摸爬滚打、努力求学，让我知道靠劳动获取收入的方式可以有很多种。”

在乡村，陈潇斐见到很多与自己童年处境相似的青少年。生于贫困中的他们面对未来，大部分人毫无想法。“20%有点想法，想法就一个——像爸爸妈妈一样出去打工。”

如果不加干预，陈潇斐可以预见，贫困将于代际间传递下去。

上财经素养课的孩子们

打破“创始人陷阱”

2016年，佰特公益成立第八年，王胜开始有意寻找接班人。

他担心佰特公益落入公益机构普遍存在的“创始人陷阱”。创始人创立公益机构，却难以将机构顺利交接，以致创始人隐退之际便是机构趋于没落之时。如此，公益传承存在巨大风险与危机。

王胜想要打破创始人陷阱。

什么样的人适合担任接班人？王胜十分重视接班人的大局观与人际交往能力。按照这两个标准，陈潇斐并不在候选人名单中。

卞淑美还记得，第一次见陈潇斐是在2015年的入职内训上。“她面无表情，看起来十分有距离感，让人感觉她与自己没啥关系。”

陈潇斐形容自己似乎有社交恐惧症，“很难主动上前认识人，办一场大赛还会依托王胜老师来邀请嘉宾。”

王胜最初更是没留意到陈潇斐，“其貌不扬，为人低调收敛，看不出来她有什么独特之处。”陈潇斐确信这一点，她记得王胜曾开玩笑，“他说一开始都没看上我。”

在王胜眼里，陈潇斐热爱业务，是技术骨干，但在大局观、人才管理、人际交往、对外协作等方面能力有所欠缺。此外，陈潇斐安家于南京，更不适合出任总干事。综合各方考虑，王胜选择了一位具备大局观、擅长人际交往的下属出任总干事。

近五年来，陈潇斐的变化与成长逐渐显露出来。

2018年底，卞淑美提出离职，陈潇斐从100公里外赶过去与她见面。“当时大家都以为我在发泄情绪，潇斐不是我的领导，还不是总干事，但她说‘我希望你留下来，我知道你的价值，佰特需要你’。”

随后，陈潇斐着手解决卞淑美提出的问题，卞淑美最终决定留下来。

王胜也重新发现了陈潇斐，他看到她身上隐藏着领导人的内核品质。“满腔热爱、高度责任感、坚韧不拔的精神、谦卑的态度，这些品质只有在持续做事中才体现出来。”

2020年6月，王胜挑选的前任总干事离职，“没有人了，陈潇斐就冒出来了。”

在众人推举下，王胜提拔陈潇斐继任总干事，也决定给她时间补足短板。

陈潇斐的压力与焦虑，卞淑美看在眼里。她形容陈潇斐是被众人“逼”到了接班人的位置。卞淑美曾与陈潇斐一同出差，看她工作到半夜，全英文与资方沟通。

尽管陈潇斐的情绪很少外露，卞淑美还是发现她在担任总干事后，整个人显得有些反常。

“注意力不集中，气压很低，是蔫的。”卞淑美找她聊，“她说感到极度的焦虑。”

王胜记得陈潇斐提过一次“压力大”，没想到她竟如此焦虑。但他并不担心，“这是一把手正常有的焦虑，不算什么，升级打怪必须要过这关。”

一边焦虑，陈潇斐一边“逼迫”自己做出改变。

去年秋天，她硬着头皮参加了险峰基金会组织的CE0社群聚会。作为一个新人，她很忐忑。见面会上，陈潇斐克服畏难心理，主动与伙伴交流取经。

陈潇斐在“社会创新家（公益领导者）”项目学习现场

同时，她考取了复旦大学的MBA，参加了止于至善文化院举办的“社会创新家（公益领导者）”项目。

王胜感到欣慰，承诺未来五年将不遗余力帮助她全方位提升。“财经素养在中国的推广取决于陈潇斐个人能力的提升和佰特公益机构能力的提升。”

故事的背面

担任总干事后，陈潇斐暗自希望王胜“别一下子退了”，她期待能从创始人处获得更多支持。没想到仅仅六个月后，王胜全面放手，佰特公益完全落在陈潇斐肩上。

她告诉《社会创新家》，自此，她开始以掌舵人的视角重新审视佰特公益。

自2009年成立至今，佰特公益发展的历史是一个非营利组织不断规模化的过程。

如今，佰特公益每年筹款额过千万元，项目累计覆盖30个省市255个区县，超过668万人次的儿童及青少年从中受益。在外界看来，作为一家民办非企业单位，佰特公益发展势头迅猛，一路向好。

然而，陈潇斐一眼望过去，她看到的却是另一番风景，是佰特公益的“背面”。

这一面不是欣欣向荣，更不是喜报业绩，而是重重关卡与险滩。

“我们还处于规模化的初级阶段。”陈潇斐复盘了佰特公益在规模化发展中暴露的诸多问题。

按照佰特公益的模式，通过与教育局、NGO渠道合作，佰特公益将产品、服务拓展至区县，一部分是公益性免费输出，一部分是政府按比例配资。尽管如此，佰特公益仍未完全下沉至教育资源最薄弱的乡村。

陈潇斐清楚问题出在哪里，“人力跑不过来，最重要的是产品还没有达到合作网络可以实现的标准化，大部分还是靠自己的团队实施。”在佰特众多产品中，绘本、桌游类标准化教育产品适合初级阶段的规模化，但是干预效果不可持续，而财经素养课程等对师资有所要求的非标准化产品，很难短时间内大量铺开。

为解决这个问题，佰特公益曾为合作学校老师提供教学培训，然而成本高、难度大、培训转化率不尽人意。“产品如何摆脱对技术和专业等人为因素的依赖，同时还能保持一定的水准，这是我们要探索的方向。”陈潇斐对《社会创新家》说。

按照陈潇斐的设想，最深度的规模化无外乎推动财经素养教育纳入课程改革，但前提是需要一套符合校园课标的系统课程和一批合格的财经素养教育工作者。而这些都是佰特公益当前所匮乏的。

尽管难做，但规模化仍是横亘在佰特公益前路中央的一座绕不过的大山。

自2020年底，陈潇斐开始协调佰特公益与领域内相关研究院、大学合作，共同研发对标课标的财经素养新标准。

陈潇斐紧锣密鼓地推动着佰特公益的产品标准化，进而迈入规模化的成熟阶段。如此，那些触之不及的乡村，与生活其间的非优势青少年群体，才有机会接受系统的财经素养教育。

“他们没有钱和资源，没有知识和技能，怎么改变命运，创造更大的价值呢？”陈潇斐希望财经素养教育能为他们打开一扇窗，“帮助他们成为一个理性的消费者、财富的创造者和幸福而富有的经济公民。”

在玩儿中提升财经素养教育的孩子们

告别、再出发

陈潇斐“自我强迫”式的训练与学习逐渐有了成效，她逐渐从技术骨干成长为一名管理者。

向外看也刷新了陈潇斐审视内部的眼光。在她看来，佰特公益在管理、制度上的欠缺从未被补齐，她试图从0－1对机构做顶层设计。

在管理风格上，陈潇斐自觉是民主与权威并重，但在同事看来，她有时还是过于“温和”了。“不合适就真得狠着心换人。”卞淑美建议。

“换人的前提在于机构及相匹配的人才发展战略需要清晰，相应的考核要跟上，才能有的放矢地进行人员架构的补位、调整和培养。”陈潇斐对《社会创新家》说。

作为一个目标导向的人，陈潇斐不愿意仅用数字指标来考核员工绩效。“佰特公益不是靠KPI或OKR，一直是靠使命驱动和自我认同往前发展的。在考核绩效的同时，内驱力的激发不能忽视。”她正打算向前辈请教，探索如何让员工像企业家一样自我驱动，提升岗位胜任力。

不止管理，对佰特公益越了解，感情越深厚，陈潇斐看到的问题也越多。规模化初级，社群运营留存率不高，筹款进入平台期，组织认证距离5A还差一级，平台合作不够，人才专业度亟待提高……

与问题并行的还有众多挑战。陈潇斐为佰特公益定下最新的发展目标——2021年筹款2000万元，3年后筹款5000万元，每年服务1000所学校与社区。

王胜心里清楚，“要做到5000万规模，连接的政府、社会、企业资源要放大三倍。”他期待陈潇斐迎接这个挑战，也相信她“有能力上一个新台阶”。

执掌佰特公益已满一年，陈潇斐原本忧心王胜“太快退出”，如今独当一面后她反而感觉“很好”。“不然我可能过多考虑他的想法，有时会与实际有出入反而不利。”但陈潇斐仍保持每月与王胜沟通，“保证大方向是对的。”

不可回避的是，陈潇斐像其他大多数女性一样，同样面临事业与家庭的平衡问题。她不仅担任佰特公益的总干事，也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南京往返上海的出差式上班，“一周很多个晚上回不去”的双城模式是她的日常。

王胜看在眼里，“她牺牲很大，但她愿意担责，把机构交她手上没问题。”

对自己的选择，陈潇斐没有过多纠结，她信奉佰特公益的价值观——我选择，我负责。告别过去十年，陈潇斐和她执掌的佰特公益，都将步入再出发的新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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