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外界往往会把穷人对“脱贫方案”的迟疑视为“麻木”,认为他们不想脱贫。但如果换一种情境,有人劝你去投资股票,估计不少人也会迟疑。难道他们不想致富?我们这些城里人端着“铁饭碗”,一旦没了这个碗,也没有土地,处境可能比农民还困难,我们怎么能理直气壮地去教育农民如何脱贫?
有一次,在我扶贫的河边村里,一个北京来的朋友看到村里很多公共空间的脏乱差,随口说了句,“他们穷还是因为懒啊!”我笑了笑,说:“我在北京看到很多至少是中产阶层集中居住的家属楼,楼道也是脏乱差,你说他们也很懒吗?”
一说到村里的工作,很多人都会说“要发动农民一起干,这是他们的事”。我刚开始在村里的时候也这样想。
最初,我组建了“河边发展工作队”,希望成员能作为骨干为村里做事。但时间久了,事多了,很多人就不来了。后来我又组织了“河边青年创业小组”,还是希望有一批人能为村里的建设做事。
在河边村的建设中,村民的确做了很多义务劳动。但是组织集体义务劳动有一个难题——只要有人不来,很多人也会说“他们不来,下次我也不来了”。前面说到的“工作队”和“小组”最后都不了了之了。
反过来想,我们住在城市,如果没有市政服务,每天社区的人都去每家每户找人搞卫生,一次可以,经常做可能吗?难道说城里干净是因为城里人勤快,农村脏乱差是因为农村人懒惰吗?很显然,城里干净是因为有市政。那么,城市有市政,为什么村里不能有“村政”呢?我们这些被服务得很好的城里人,为啥到了农村就高高在上地指责村里人懒惰呢?
这几年扶贫工作热闹,农村里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标语。有的彰显政府扶贫的决心,如“精准脱贫,不落一人”;也有彰显爱心的,如“扶贫济困,你我同行”……也有很多如“人穷志不短,政策不养懒汉”、“扶贫不能等靠要”等这样激励穷人脱贫的。
▲ 2018年,贵州省安顺市普定县,“为强化扶贫攻坚宣传引导,营造浓厚社会氛围,马场镇拟定一系列简洁明了、接地气的扶贫标语,由各村张贴、刷写在村委会、村主次干道沿线等醒目处,确保辖区村民群众抬眼可见,驻足可观,为脱贫攻坚工作提供强有力的思想保证。” © 活力普定
仔细想想也有意思,假如我自己很贫困,有人来帮我,我会不想脱贫吗?“要你脱贫变成我要脱贫”这句常常挂在很多人嘴上的话,逻辑到底是什么?
一次,一个基层干部朋友说:“李老师,现在扶贫不好搞,老百姓难搞得很,你给他养猪,他说不要,让他脱贫他都不脱。”
我说:“养猪能脱贫吗?劳动力增加成本,再遇到非洲猪瘟,卖都卖不出去。”不能想当然地让农民脱贫。
我刚到村里时,有人说:“李老师,你搞不出啥新产业,办一个公司来搞冬瓜猪。”于是我和农民商量,他们总体的反馈并不积极,表现得“不想脱贫”。后来我发现,真正的冬瓜猪就是一家一头,两头满山跑,生长很慢,个头也小,一旦规模扩大,势必要用饲料。规模大了,吃的不一样了,猪病就来了。
外界往往会把这种对“脱贫方案”的迟疑视为“麻木”,认为他们不想脱贫。但如果换一种情境,有人劝你去投资股票,估计不少人也会迟疑。难道他们不想致富?我们这些城里人端着“铁饭碗”,一旦没了这个碗,也没有土地,处境可能比农民还困难,我们怎么能理直气壮地去教育农民如何脱贫?
当然,我们不能搞“农民本位”,不能说他们不需要外部的支持,他们需要。我做扶贫二十多年,最近到很多地方看,包括我自己扶贫的村庄,变化很大,精准扶贫扶出了成效。2012-2018年,8000多万贫困人口脱贫。难道说这8000多人全都在几年里由懒惰变成了勤快?真是那样的话,估计会是全世界社会学家最感兴趣的案例了。
十九世纪美国作家阿尔杰(Horatio Algerde)的小说描述了数百个由贫穷到富裕的故事,主人翁无论开始多么贫困,到最后几乎都依靠他们的内生动力和不懈的努力摆脱了贫困,这些故事的核心含义是一个人的命运主要掌握在自己的手上,这就是至今都在影响社会大众观念的所谓“个人努力脱贫的模式”。在类似观点的影响下,一旦遇到贫困,我们自然就会认为穷人之所以贫困是因为他们懒惰,缺乏内生动力。
河边村是一个地处深山的瑶族村寨。2015年我第一次到村里,第一印象就是村里没有一栋砖混房,全村房屋都是没有窗户的破旧木房,进村的的路是八公里的曲折土路,开车要40分钟,雨季来临时就无法通车。那年全村人均可支配收入为4303元,45%来源于农业,其中27%来源于甘蔗种植。由于地处亚洲野象的栖身地,野象群不断侵害甘蔗,经常造成当地甘蔗绝收,而由此得到保护区的补偿每亩只有700元,正常情况下,每亩甘蔗收入可达2000多元。
河边村属于少数民族村落,很多人不会讲普通话。由于语言等方面的限制,村民很少出远门打工,只是在山下做一些零工,2015年,村民每天的打工收入大致在80-100元,但并非每天有活干。而同年村民日常开支高达总支出的41%,小孩的教育支出高达25%。在低收入的条件下,现代消费文化不断推高农户的实际支出,致使相当多农户依靠债务维持消费。现代性的福利要素如教育、医疗等又继续构成农户的刚性支出内容,加之农户传统的支出,使得河边村农户陷入了“三重性”(低收入、高支出、高债务)的贫困陷阱。如果让我呆在这个村里,我估计会是最贫困的农户。
我到山下的村子调研,外面的人说,“你在那里扶贫啊?河边寨子的瑶族可是懒啊”。可是当我们真正了解这些村落的基本情况时,又有多少理由认为他们的贫困是因为懒,因为愚,因为没有志和智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