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生很奇妙, 在三十岁左右时, 机缘巧合,我去到了大洋彼岸、最早发生工业革命的国度——英国,在一座很另类的小城布莱顿(Brighton)的海边住下来,开始了在英国发展学院(Institute of Development Studies,简称IDS)修读发展研究硕士课程的日子。
在海边的生活、在坐落于草原上的校园的日子,让离开那里一年多之后的我,仍常常念兹在兹,皆因那段日子有着一种特殊的味道、色彩与温度。
这是一所怎样的学院
IDS是世界上最早开设发展研究的学院。在20世纪60年代,一批发展领域的工作者,怀揣着一个梦想,在一个叫做Falmer的小镇(属Brighton管辖)创办了这所学院。IDS实际上是一所在英国注册的非营利组织,只不过它是挂靠在苏赛克斯(Sussex)大学下,而实际上的筹款、人员任命、运作、宣传、IT等都是独立运作。挂靠在Sussex大学下对于学生有很多好处,比如学历是Sussex大学颁发的,IDS的学生与Sussex的学生享有一样的待遇,包括使用大学图书馆、就业指导中心等,无一例外。实际上IDS的学生享有更多的福利——来自IDS的工作团队的支持,包括IDS拥有自己的图书馆、独立的IT服务以及教学支援团队。
因为IDS以及英国在发展领域的长期影响力,IDS每年都能招收到一百多名硕士和博士生,硕士课程多达8个研究方向,其中历史最久的是性别与发展专业,其他专业包括发展与贫困,发展研究,发展与气候变化,科学、社会与发展,发展与全球化,发展与善治,发展与参与、权力和社会改变等,这从另一个方面显示了IDS在发展研究领域的实力。
IDS在招生方面,喜欢招收有实际工作经验,尤其是发展工作经验的学生。比如,我当
时的同学中鲜有刚刚毕业的大学生,一般都是有几年、甚至10年以上工作经验的实践者,我就认识了几位四十多岁的同学,从他们身上学到了不少人生经验。除了年龄上以成熟学生为主,在地域上,这里像是一个联合国,学生来自不同国家,包括非洲、南美洲、大洋洲、亚洲。在这里我开始形成了一些国际意识,这可比在课堂上上地理课,更有助于我对不同国家的了解。
除了学生,IDS的主体成员就是研究员了。分成六个研究团队,分别是气候变化,全球化,善治,知识、技术和社会,参与、权力和社会转化,脆弱性和减贫。研究员和教授的工作主要是做研究——包括行动研究和受发展机构委托的实用型研究,做咨询——服务于发展组织以及教学。因此,在IDS也时常能看到一些发展组织的活动在这里举行,老师也有较强的实践经验,课程的设计也不是单纯的学术化,相反,和实践关系紧密。所以,在这里“研究”代表的不仅仅是学术知识,而是和实践密切相关的,能协助到实践的知识;知识变得可以培力实践者,而非高高在上的晦涩难懂的阳春白雪。
一个发展研究的场域
社会学家布迪厄提出,实践(Practice)的发生,需要有一个场域(field)的存在,在这个场域中,人的惯习得以发挥或者改变,社会资本、文化资本等得以形成和发展。而IDS就正是这样的一个场域,让发展领域的研究者、实践者得以互动、交流、充电、成长,并且因为走到一起而形成一种集体力量。得以做到这一点,我认为是因为IDS创造了一个实体的场域,在这个基础上虚拟的场域得以形成。
实体的场域就是IDS这座学院。IDS拥有一处自成一体的学院大楼。所谓大楼实际上不过是一座四层的红砖小楼,虽不像国内各大学的高楼那般摩登,但给人一种温暖的、更接地气的感觉。一进大门,便看到接待处,左侧是IDS的大堂,错落有致的摆放着简约、舒服的各色的沙发、圆桌和椅子,这个空间平时供学生和学院的研究员、职员小憩、交流、午餐之用。这里就像一个舞台,人来人往,大家在这里一边吃饭一边讨论小组工作或者随意交流,也有人在这里独自看报、学习。总之,这个空间是一个可以一个人,也可以多人交互的场所。在IDS,聊天是一种美德,是社交的一部分,因为学习的发生不仅仅是完成作业、论文,更是来自和其他同学、老师的交流,有些新的主意正是在一种放松、自然的交流中获得的。一楼的另外一处是学院的宾馆,有些学生选择住在这里,同时在学院承办会议时,也可以提供给与会者住宿。
一楼连接着地下一层,便是学校著名的IDS餐吧,这个餐吧提供据说是学校最好吃的午餐,同时吧台提供酒水服务(到了晚上,俨然一个小酒吧),是一处得天独厚的教师与学生交互的地方。餐厅还经常举办一些电影放片会,比如有一个学期每周二晚上放映墨西哥电影。学期末,这里还会举办party,学院的学生和老师在这里喝酒、跳舞、交流。
走到二楼便看到英国发展研究图书馆——号称最大的发展研究领域的图书馆,其中也有不少关于中国研究的杂志和书籍。平时同学们都喜欢在这里看书、查阅资料、交流。
因为整个建筑坐落在一座皇家牧场旁,所以坐在一些教室里,透过落地窗,可以看到美丽的田园风光,俨然是IDS天然的后花园。有时候,老师也会利用后花园里的操场这一空间上课,比如使用一些参与式的教学方法,几个人一组在小树林里玩盲人游戏,边走边分享个人故事,在草地上作画,做雕塑游戏等。
在IDS读书的这一年,我充分体验到为什么建筑和空间可以影响人与人之间的互动。因为这样的一个独立的建筑空间,IDS每年的100多名各个专业的硕士生和十几名博士生可以有很多互动机会,在餐厅里、在图书馆里、在一楼的公共空间里,交流和互动是随时随地进行的。而且,教职员工也常常在餐厅和公共空间内用餐、开会,所以和老师也有不少接触机
会。同在Sussex其他院系读书的朋友就没有这个条件,因为没有自己专属的教学楼,所以大家常常下了课就再见了,如果聚会,也只能去外面的酒吧。在IDS这处发展研究的学习型社区的体验,让我明显感觉,和其他同学——无论本专业还是他专业——都已经成为了生命共同体。
正规学习的内容
作为一个颁发正式硕士和博士学位的教学机构,正规教学部分自然是其中重要的一环。一年的硕士课程分成三个小学期。上课形式一般是上午为老师授课(lecture),下午为讨论课(seminar)。因为我读的是发展研究方向硕士课程,因此本文主要介绍该专业的硕士课程。
我第一学期首先学习的是“关于发展的理论和观点”(Ideas in Development)和另外一门专业课“社会学、人类学和发展之谜”(Sociology, Anthropology and the Development Conundrum)(二选一,另一门是管理全球化,主要培养经济学、贸易等方面的理论知识)。
“关于发展的理论和观点”
这是全体研究生入学第一门课。授课部分是100多名学生一起坐在阶梯教室学习,下午的讨论课,则是在各自专业里面分成小组进行研讨。
这门课的设计目的是介绍有关发展研究的一些理论和观点,同时也提供一个机会给全院学生和老师互动。分成十次讲座,包括不同的学科视角在发展研究中的应用,包括:有关发展的理论;发展和经济学视角;发展和政治学视角;发展和人类学视角;社会性别;人类发展;公民社会;商业和发展;政策理论。IDS有一些著名老师,比如说,《人类发展(humandevelopment)》单元的老师是位白发苍苍的老人——Richard Jolly爵士,他是IDS的创始人之一,也曾在联合国发展署工作过,参与过人类发展报告的开创性工作。他讲起来人类发展报告,都是他自己的亲身体验,而且讲了很多对人类发展这样的发展范式的反思和批判——对自己的工作的反思和批判!那一堂课收获很大。大概这是来英国最好的发展研究学院读书的好处吧!
总的来说,这门课主要是给学生呈现发展研究的跨学科性及研究对象边界的不确定性,初步接触不同的学科视角,从而选择自己的研究兴趣。作为评估标准就是完成期中论文和期末论文。前者可以选择两个题目之一完成3 000字的论文,题目一个是,“发展仍是一个有用的概念吗?如果是的话,对谁而言?”;另一个是“罗伯特 (Robert Chambers)认为发展是指‘好的变化’,讨论这个定义的好处和问题”。这两个题目本身都极具批判性!期末论文则是,在每堂课给出的一个相关主题题目中任选一个。
“社会学、人类学和发展之谜”
这门课同样是十次课, 分别讨论不同的议题, 包括发展研究与身份, 健康与发展,原住民权力和表征(representation),后现代主义和有关发展的话语,权力和培力(empowerment),发展援助的民族志,抵抗(resistance)和抗议,性别,人类学和经济学。
这门课主要是为了让学生能够从人类学和社会学角度去看发展问题,因为发展工作不是在真空中完成的,而是在一定的社会和问题体系中。所以,从人类学和社会学视角去了解一个工作社区,或者社会问题的文化和社会体系及其影响就显得特别重要。这门课希望学生能够学到一些人类学和社会学看待发展、介入发展的视角和研究范式。
显然,通过10门课就能把社会学和人类学学好是不可能的,不过是学到一些皮毛,乐观的说,可能是找到了一点感觉,知道自己下一步可以去哪里找什么资料了。除了上午授课,下午主要是一位博士生助教,通过一些游戏、讨论、模拟练习带我们做一些理论分析和联系实际的学习。
第二学期,我根据自己的兴趣点选择了“培力社会”(Empowering society)和“性别和发展的重要议题”(Key Issues in Gender)。
“培力社会”
这门课主要探讨公民和政府之间的关联以及公民如何可以参与、影响政府工作。过往很多国际机构在援助和发展方面基于不同的对于政府和公民社会之间关联的前提假设,比如如果认为政府的管制改革是最重要的,工作策略就是加强政府的善治(good governance);如果认为民间公民社会是最重要的,工作策略就是加强公民社会的建设。然而Gaventa教授认为应该超越这种在政府—公民社会两极工作的想法,而去看这两种策略的交互关联的部分。这门课的初衷也是希望改变那种仅仅照搬西方社会模式到发展中国家的错误做法,把部分来自南方国家的学者的研究、来自北方国家的另类学者以及来自社会运动的非常规的“研究者”的研究纳入到学习中。
以第一个专题为例,讨论的主题是“权力和培力”,内容包括:
什么是权力?什么是培力?对这两个概念不同的使用方式背后的基本假设是什么?
在我们自己的生活中以及我们从事的发展和社会转变的工作中,我们是怎样经验和理解权力的?
有哪些有用的分析权力的理论和框架?
这些理论是怎样在案例研究和项目中发挥实际应用的?有哪些有用的工具和方法?
我们开展了一天的工作坊,去讨论上述问题。权力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所有人都认同的定义,然而,我们如何理解权力,关乎我们在实践中如何加强还是挑战权力关系,因此关于权力背后的不同的假设对于我们改变权力关系、充权有着不同的策略指导。
比如权力是无处不在的,甚至在日常的话语中,在课室里桌椅的摆放中(感兴趣的朋友,可以参考福柯对权力的论述);权力也不是全然的一个负面的词汇,比如一种强迫其他人做他/她本不愿意做的事情,权力也可以是积极的力量,比如通过与其他人合作而获得改善社区生活的权力,又比如来自每个人内在力量的权力,权力在这里更意味着一种“力量”,可以是很正面的力量。权力也分成可见的、不可见的、甚至隐藏的。如果从空间角度看,公共生活中有权力关系,家庭中也有权力关系,在亲密关系中还有权力关系。
对于权力的探讨,是从一个体验活动开始的,两人一组,每个人回忆一个在他/她生活或工作上感到“无力/powerless”、“很有权力/powerful” 或者“被培力/empowered”的经验,并且与同伴分享,同伴以对方的故事为本,采写一个报纸新闻题目,然后大组分享。这个环节很有趣,因为是从每个人的经验中去体会、理解什么是权力。然后大家进一步讨论什么是权力。
这门课的评估方式比较有趣,期中考核是一篇希望学生用所学的理论分析一个具体的议题;期末论文则是让大家分成四人以下小组,到政府组织或NGO进行“田野调查”,最终合作完成一篇调查报告。
第三学期我选择了《中国与国际发展》和《反思性实践与社会转化》。后者收获非常大。
Reflective Practice & Social Change,(反思性实践与社会转化)
RPSC是一个关于“反思性实践”的课,换言之,就是在行动中反思。反思包括个人层面、组织层面和社会层面,而且这三个层面其实是交织在一起、互相影响的。反思,很重要的是反思那些行为背后的、最深层的“前提假设”。希望在反思之后,可以做出一些改变。凡工作对象是人的职业其实都需要反思,因为不反思,人很容易异化,也把工作对象物化。
因为是一门关于“反思实践”的课程。这门课首先用参与式的方式创造一种空间,让我们体验“反思”,然后学习“反思实践”,以便在发展工作中协作反思。授课形式是大家围圈而坐,有游戏、戏剧、冥想、对谈、绘画、讲故事等不同形式。除了上课以外,老师有两个要求:第一,每个人有一个学习日志本,尝试通过写作来进行日常反思,可以反思上课经历,也可以反思生活,反思自己的学习经验。如果不喜欢日志形式,也可以通过录像、拍照等形式。主要是让我们体验反思过程,养成一个反思的习惯。事后证明效果很好。因为在这门课尝试这个方法之后,我也养成了有意识通过书写来自我反思的习惯。第二,学生分成小组,在课后进行讨论和交流。前者是一个人的反思,后者则是同伴间的反思,这两种都是众多反思工具之一。该课的评估方式是写一篇3 000字的文章。在表达方式上,老师希望我们能呈现反思性实践的质素,换言之,不是学术论文,而是要运用不同的有创造力的方式去呈现。这也很挑战传统学术写作和考核的界限呢!
其他专业技术课程
除了上述计入学分的课程之外,学院还提供了一些不计入成绩的所谓的专业技术课程,每周一次,每次内容不一,包括项目逻辑框架、如何写论文、如何做行动研究、研究方法等,都是邀请学院在这方面有深入研究或者实践经验的研究员/教授讲授。我清楚地记得,有一位讲逻辑框架的老师,在一开始的时候便告诉我们,虽然这是一个流行的工具框架,但实际上她自己并不相信,因为实际工作中,逻辑框架有时候会出错。我觉得她这种反思及直接的精神,很值得赞赏。也是这位老师在最后一个学期介绍了行动研究(action research)的方法,对我影响挺大的。她用了四年的时间在非洲的一个项目点上,与当地机构和居民一起去寻找当地发展的内在动力。
除此之外,IDS的精力旺盛的八十多岁的老人家Robert Chambers还为学生奉上了多次与参与式方法有关的工作坊,一般都是周六的一天时间。令人惊讶的是,这样一位老先生居然能够一天时间协作100个人同时参加的工作坊,令人惊叹不已。
如果一定要寻找IDS的短板的话,我觉得应该是IDS的研究和授课内容选取的案例还主要是英国的前殖民地国家,比如非洲国家和南亚国家,当然,拉美研究也比较多。中东和中国还没有完全进入他们的研究主流,虽然随着中国的崛起,IDS也开始渐渐开展一些和中国有关的研究,其中一位研究员也来自中国。因为案例的选择和研究员的研究背景,所以有时候会质疑这里的理论是否对中国的发展研究和实践有参考意义。当然,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正因为这种距离感和非相关性,才更加会激发学生主体去反思到底怎样分析中国发展问题。
学院之外
其实学习远远不是仅仅在IDS的课程和选修活动之中完成的,而是透过非正规和非正式的环节。IDS每周都会有少则两个、多则10多个的研讨会,邀请来自实践或者理论界的工作者来进行分享、演讲,比如邀请The Bottom Billion的Paul Collier教授,Judith Butler, Body Shop的CSR总监,Oxfam的研究部总监等。
同时,IDS坐落的城市布莱顿是英国著名的另类城市。布莱顿很大比例的人口是艺术家和同性恋者,这座城市也是转型城镇(transitiontown)。① 因此在小城的生活经常能够接触到一些另类生活实践,比如该城有一个超过40年历史的专营有机、健康食品、用品的合作社Infinity;又比如每个周末在市中心的跳蚤市场和农夫市集,售卖很多二手产品、本地的有机、健康农产品和食品;海滩则有周末艺术市集。每年八月,这座城市则举办为期一个周末的骄傲日活动,全世界很多LGBT在这个时间都齐聚小城,有LGBT花车游行。令人吃惊的是,在花车队伍中有该市政府代表方队,有消防局代表方队,有警察局代表方队,也有教师协会代表方队,可见,这座城市的公部门对LGBT是极为友好。游行之后,在小城举办嘉年华和狂欢。在城市的中心,海滩旁矗立着硕大的一个雕塑,是一对同性恋人拥吻,在海边展示着同时接收着各方人士的注目。
在IDS读书的日子渐渐远去,但是这段经历,令我重获了对生活的想象力以及生活的正能量。正是那种东西方不同的巨大差异,令学习与成长产生了。那里的空气、街道、人、故事都让我重新审视自己以及过去的生活,带着多一种的颜色、味道与温度回到这里。这样的场域与空间是否可以在内地的这一边发生呢?只要带着生活的想象力以及扎实的行动力,谁又说不可能呢?
(作者系香港岭南大学文化研究系博士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