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2022年12月24日，“第三届清华社区规划与社会治理高端论坛”在线上顺利召开。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副教授、中国城市规划学会住房与社区规划学术委员会秘书长刘佳燕以“参与式社区规划的道与术——场所·价值·共营”为题作主题报告。

刘佳燕

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副教授、中国城市规划学会住房与社区规划学术委员会秘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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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区规划：场所价值的再营造

回顾全球与社区相关规划的演进历程可见，早期的新镇与新城规划中更多体现为关于未来理想城市居住单元的构建，但其中生活群体却是抽象而不明确的；二战后，在大规模城市更新的背景下，关于环境现代化带来大量社会经济福祉的假设，在实践中暴露出邻里破坏等问题，引发人们反思；在新时期日趋转向强调综合性、地方振兴和社会福祉发展的社区规划。在中国，近年来社区规划呈现快速发展态势，从传统上重视物质环境改造、精英主导的蓝图式规划，转向推动更加综合的、关注场所和人群的独特性、政府主导与社区参与相结合的社区发展。其中，“以人为本”和“以场所为本”成为重要聚焦点。

关于社区规划的价值认知，可以从中国传统上对社区概念的理解和实践中的两大特点进行再思考：

一是作为地方性场所。《说文解字》中“社”释为“地主也”，进一步延伸为很多人一起祭祀土地神的地方、日子、祭礼等，“区”有地域之义，可见“社区”一词在中文语境中体现出自古以来紧密的人地关系。而且我国早期著名社会学家，晏阳初、梁漱溟、费孝通等很大程度上受到美国芝加哥学派的影响，都非常强调基于地方的实证调查。因而强调“场所”，是空间性和社会性的整合。

二是与地方治理紧密结合。一直以来我国基层治理体制中，从里坊制、保甲制、单位制、街居制到当代社区制，社区都作为国家意识形态动员、环境决定论理想与地方互助自治相结合的落脚点。谈到社区时，很多时候并非对现状的实态化描述，而带有理想性、社会性的建构意愿。它意指国家与地方积极努力地规划一种理想的和可复制的示范社区，这背后是“营造”的理念，是国家和地方力量互动下的创造与持续运营。

由此，社区作为一种场所呈现出复合的价值属性，既是地域共同体，通过地域的临近性保证福祉的获取，通过环境的宜居性保障基本生活质量；也是生活共同体，建构在人和人之间的互动和认同基础上，每个人主体的体验和认知都是不一样的；又是治理共同体，强调共享和参与，背后就是社区的主体性。

很多时候社区改造或治理工作效果不佳，是因为只看到或者聚焦于其中的一种价值实现，导致整体性的价值呈现并不完整，甚至制约了可持续发展。一个建设不久或是改造完的小区，几年后又面临再次改造，背后很多时候是邻里关系、人的意识或治理架构的问题没有解决。如何探索综合性的场所营造策略，使社区作为场所的多元价值得到完整实现并相互促进，是当代社区规划的重要内容。

场所营造，不仅限于针对几个公共空间改造的微更新项目，而是强调营造的理念和持续性的、协作的策略。通过改善社区的环境和生活品质，重新塑造公共领域来最大限度地实现场所价值。

如何基于场所营造推动社区规划和更新策略？核心是在社区层面聚焦公共领域，推动社区的共商共建、共享共担、在地协作，这里特别增加了共担，突出中央提出的人民城市人民建的核心主旨。目标是提升品质，既包括场所品质，也包括邻里间的情感联系、信任和认同、治理网络。最终，增进社区作为地域共同体、生活共同体和治理共同体三重价值的实现。

下图是团队在地实践中探索并总结的一些具体做法，包括提升宜居性，开展跨越协作，推动社区参与，增进场所感等。具体可见《基于场所营造的社区规划：北京“新清河实验”的实践探索》等论文。

场所营造很有意思，也是更重要的，是规划通过空间生产和再生产的过程，将人与人，人与场地，过去、当下与未来相连接，从而为场所价值赋予了很多的可想象、增容和跨期交换的可能。因此，社区规划不是简单切蛋糕、分蛋糕的工作，更重要的是通过共同协作做大蛋糕的过程，把时间维度和价值增量纳入其中。

这些年团队一直致力于“理论总结-实践探索-反馈优化”的迭代工作，这里分享两个不同空间层级的社区规划实践案例。

一是在北京的清河街道开展参与式社区规划，通过全过程的参与实现社会空间的互生产，包括优化基层议事协商机制、开展社区资产调研评估、协助社区提出规划议题、多元参与商议规划方案、共建协作推动规划实施、建立共治共营维护机制、社区体检监测规划绩效等，多个落地成果获得国际城市与区域规划师学会“规划卓越奖”、国际风景园林师联合会“AAPME奖”、北京市优秀工程勘察设计奖等奖项，可视为对我们扎根地方，探索空间规划与社区复兴整合路径的工作肯定。

二是在成都的温江区开展一系列社区规划编制和实施工作，在城区层面进行顶层设计、制度优化和行动统筹，探索“制度设计-规划编制-在地实施-陪伴服务”的全流程社区规划实践模式。把规划编制和规划实施过程打通，同时成为政策宣传、规划动员，公众参与和共识培育的过程。同时，助力地方将一系列提出的近期行动付诸落地，包括专家培训答疑、国际论坛交流、工作坊研讨、空间改造方案征集等，为吸纳更多主体参与搭建共建、共享、共治平台。

放眼全国，大概2014年开始各地涌现出日益丰富的社区规划活动，早期以“活动组织模式”为主，以基层探索性支持、跨界团队推动和单个项目为特征；自2018年北京、上海、成都等城市为代表，呈现“制度引领模式”，通过社区规划师/责任规划师制度创新，推动系统、全域的社区规划行动。前两届清华社区规划与社会治理高端论坛上邀请嘉宾分享了代表性案例，在《社区规划的社会实践：参与式城市更新及社区再造》《社区规划师——制度创新与实践探索》两本书中收录。

在大量的实践工作中，体现出社区规划的核心特质，就是参与。参与应贯穿社区规划的全过程，它是保障社区规划得以顺利实施且可持续进行的前提，也是实现社区可持续发展的基础。社区的规划和可持续发展不是政府的一厢情愿，不是某几个社会组织或专家的一己之愿，而应成为整个社区甚至更大层面的共同体，大家愿意共同为之付出和奋斗的共同愿景。

02

参与作为社区规划的核心价值

首先，什么是参与？参与，不仅仅是一种方法，即发动社区和相关力量共同参与，提供有创造力的资源；同时，也是一个过程，为多元群体提供平等对话和参与决策的机会，特别弱势群体提供更多公平公正的发声渠道和机会；更重要的，是一种价值观，强调在相互尊重和包容发展的基础上，实现责任共担、价值共创和利益共享。

区别于传统自上而下决策者说了算的模式，参与是一种新的发展价值观，指相关群体能积极有效地参与到对其生活产生影响的决策制定、资源分配和利益分享等过程中。1969年Arnstein提出著名的参与阶梯理论时特别提到：参与会带来权力的再分配，使当前被排除在政治和经济进程之外的无权公众能够被有意地纳入未来。

接下来，为什么要参与？社会学、规划、公共政策领域的学者做了很多梳理。公众参与的价值包括能够有效提升决策质量，解决冲突，建立共信共识，对公众进行信息交流和再教育，减少决策成本，避免最坏的决策，增强决策的可信度和正当性，以及最根本的，体现公共价值。

进一步，为什么规划需要公众参与？这是与规划的特点紧密相关的。一是其专业技术性，容易带来政府部门或专家的一言堂，公众参与有助于增进信息双向交换，避免精英垄断；二是未来导向性，很多时候普通公众单看规划图纸难以想象或理解未来可能产生的利益分配或调整，所以，公众参与规划中很重要的一点是通过信息公开透明来保障公众的基本权益不受侵犯，预防事后救济所不能带来的行政局限；三是公共政策性，规划法中提出参与的原则，落到部门具体行政工作中带来自由裁量权，公众参与是对自由裁量权很重要的约束工具，也为规划提供合法性基础；四是权益复杂性，特别在社区层面，规划所涉及个人、公共、半公共等各种权益非常复杂，公众参与通过扩大民意基础，提升规划的科学性和可接受性。在美国最早的规划法，以及现在全球公认的基本原则中，都强调要实现尽早、全过程、可持续的参与。参与式社区规划的效益包括：明确问题界定，推动规划实施，增进邻里连结，提升地方能力，强化公民意识。其中，尽早参与非常重要，因为很多时候，找对问题比解决问题更关键。

参与的目的是什么？很多决策是一个黑匣子，大家总疑惑为什么会这样，进而产生很多的不信任乃至质疑，成为矛盾的引子。黑匣决策是否一定不公平、不公正？其实不是，关键是不透明。因此，参与的目的就是打开黑匣子，实现：一是相互尊重，让传统规划中的人和活动参与者从统计学意义、抽象的数字概念，变成一个个鲜活具体的利益代表，尊重每个参与者的立场、想法和体验，营造平等氛围，作为交流的出发点；二是信赖与交流，参与不是为了让预期想法或方案获得认可，而是通过共同的开放讨论得到某种结果，在相互信任的基础上促进经验共享、意见交换和相互学习，营造大家在一起轻松、协同工作的机会；三是社区赋能，不仅仅为了获得参与者的意见和行动，还应帮助他们提高分析和解决问题的能力，强化对集体和公共利益的关注度，从旁观者、抱怨者变为能够理性分析和提出方案建议，并付诸实践的积极行动者。

参与是有意义的创造性工作。人们通常会觉得参与很花费时间，其实不然。参与推动从“少数服从多数”的问题解决方式，转向面向多赢和共识的创造性解决。

如何吸引尽可能多的人参与？首先，找到合适的议题是关键，不是关注有多少人来，而是如何让议题真正反映出社区最关心的问题。第二，要诚挚邀请并赋予参与者信心，包括打消参与者疑虑、提供更多的信息告知等。第三，参与的过程要透明。第四，参与时间和地点的选择等细节也会影响到参与。总之，相比参与者的数量，参与的质量更为关键。

参与式设计中有哪些不同的角色？不是简单地把很多人召集在一起，热热闹闹地搞一场活动。需要有协调者，作为中立的主持人、引导员，推动参与者共同达成共识解决问题，他不同于传统的权力所有者，最终拍板做出活动决议。需要专业人员，不是服务或解决方案的单一提供者，而是赋能者、协调者、推动者。还有更多的参与者，不只是听众、诉苦者，更需要积极发表意见，不仅要“动嘴”，还要“动手”，共同参与到行动中。

可见，参与也是项技术性工作，背后有很多的原则、方法和策略，需要实践工作者共同关注和推动。我们针对参与式设计活动中经常被忽视或是缺失的方法论问题，集合多个团队力量，共同撰写了《参与式社区规划与设计工具手册》一书。基层社区规划、社区治理的实践工作者，相关专业师生，乃至社区居民，每一位公众，若有兴趣参与这些活动，甚至自发组织，都可以通过本书掌握相关的工具和方法。通过梳理国内外参与式社区规划中的常用工具，结合团队在地化实践的转译和再创造，形成工作坊类、小工具类、共创产出类与社区激活类等，共四大类30个代表性工具。借助书中清晰的总览表，可根据规划的所处阶段、参与规模、实施时间、成本预算等，快速检索到适用的工具，进而在对应的工具页面详细呈现其定义、目标、特点、场地设备要求、使用流程、应用形式、示范案例等。前两章还有关于参与、参与式社区规划等概念的辨析，以及活动组织和工具使用中常见问题的解答。希望能为实现“人人都可以是规划师”提供支持。

最后要强调的是，术为用，工具方法只是辅助手段，道为体，核心是参与的价值观，是否真正实现了平等尊重的理念、开放公正的态度、行动者赋权的过程，在工具使用中需要不断反省和审查，进而再进行完善与创新。工具没有高低之分，适合的就是好的；也无定式，应因时、因地、因人制宜，根本是要保证参与的质量，这远比掌握某种方法或多少人参与、多热闹更为重要。

希望在不久的将来，每个社区都有属于自己的社区规划中心，大家可以在这里共同展望、商议、设计未来社区的发展愿景，通过各种参与式活动共建、共享、共治，让美好的生活家园愿景能够真正变为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