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莲塘在山上,荷叶在山底
从莲塘村去郴州西站赶火车,我们要回广州了,没有司机接单。
谭宜永说:
“我用摩托车载你去荷叶镇吧,那里车多。”
他推出家里的摩托车,戴上头盔,瞬间就成了农村最常见的“黑武士”。
我背着书生气十足的双肩包,白白嫩嫩地坐在后面。包里的东西太多,车尾有个箱子,我只能用手把包抱在胸前。
摩托车基本上是向山下冲去,莲塘在山上,荷叶在山底。
速度慢下来的时候,他就赶紧和司机打电话,看有谁的车有空,能带上我去郴州。
很幸运,有一辆车正好装饱了货物,即将启航。我们在荷叶镇的一个斜坡上,找到了这辆“货车”,副驾驶的位子正好空着,我抢行一步坐了上去。司机说,你稍等一会儿,我关上后备箱,然后再去接个人。放心,赶得上的。
我掐着时间,不知道要不要改签,或者干脆回去莲塘,再留几天。
然而,谭宜永已经骑着摩托车走了,他要去医院探望一个受伤的亲戚。
社会组织新活法
“社会组织”全面从中国退场之际,仍旧有一些人还在做公益和慈善。这些人甚至探索出了一些新时期的“社会组织新活法”。
为此,我们条件虽然不方便、研究经费虽不充足,研究手段虽不完整,研究力量虽然薄弱,但仍旧咬着牙狠着心,在疫情下的中国里设法实地调研、远程提炼。
在我们看来,无论做什么“研究”,本质上也是在做“倡导”,需要遵循三个基本法则:
一是足够充足的田野调查和样本提取;
二是足够丰富的背景知识和数据挖掘;
三是足够清醒的超越式思考以助于材料融汇。
我们选择的第一个案例,与我们所在的马来西亚有些关联。温秀枝医师是马来西亚人,虽然她在中国大陆的影响力可能超过在自己的家乡和“祖国”。
而让温秀枝医师从2013年以来,在不到十年的时间内,在中国大陆产生如此巨大影响的原因中,有一个人不可忽略,这个人叫谭宜永。
藤蔓式公益
2013年,谭宜永被邀请去拍摄一部和环保酵素与温秀枝有关的纪录片。在拍摄制作传播的过程中,谭宜永突然感觉到,也许,这是上天要他做的一件事。
从那之后,他发起了“酵道孝道”,邀请温秀枝医生到中国大陆举办各种公益性的课程与活动,推广环保酵素,推广垃圾减量,推广“绿化地球,暖化人心”的理念。
6年之后,2019年1月份,谭宜永决定回到自己的家乡,湖南郴州市桂阳县荷叶镇潭溪村莲塘自然村。他在这里,启动了在空心村建设“零污染生态村”的探索与实验。
从2016年起,全国各地,像北京的辛庄村,浙江的箭岭村,河南的东沁阳村、毛庄村等,都有本地人、本村人启动了类似的“乡村建设”、“乡村振兴”项目的零污染村庄建设。
乡村要振兴,第一要清洁。乡村要振兴,第一要做公益。
现在,这些村庄,都成了当地的“明星村”。
此前,谭宜永和很多从乡村挣扎着跑向城市的“考试者”一样,上了大学,去了上海,然后也去了大理。做过商业,学过佛,有了一些原创作品,但更多的时候,是在模仿他人,传承旧业。
四十岁左右时,突然萌发起了,回到家乡的念头。
2019年到今天,快三年过去了,外部的世界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的团队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的内心,有哪些波澜和震荡呢?
我们决定派出一支特别小分队,渗透到莲塘村,住上一住,顺便正面观察、侧面打听、背面窥探一下他,以及他的团队,当前的真实情况。
我们什么也没看到,我们只看到了,一堆地瓜藤。
我们什么也没有总结出来,我们遗憾地表示,如果把他正在做的事,非要往公益慈善上依靠的话,只能形象地描绘为“藤蔓式公益”。
男儿四十岁
正是回归农村时
叶叶背着个子比她还高的女儿,到房子前的太阳底下。
吃中饭的时间到了,太阳正是最好的时候,在地上晒着去年酵素水稻碾出来的糙米,如果再不晒,就有可能生虫子了。
小姑娘头天不小心踩到了带钉子的木板上,脚板被刺了个洞。
叶叶用环保酵素帮她理疗了许久,但孩子终究是孩子,哭了整整一天。
叶叶说:
“没事的,我们的环保酵素,救灾的时候都能用,你这点小伤,怕什么。”
叶叶的妈妈也来了,她从“生态青少年夏令营”的食堂里,盛了碗面条给宝宝吃。
当外婆的习惯又出来了,她挑起面条,要喂给宝宝。
叶叶原来当过老师,现在她不当老师也不做生意了,一门心思要做零污染家乡。
中国村庄的荒落和空心,有太多的人在讨论。
有趣的是,中国这一轮的村庄荒废,不是因为战乱,不是因为瘟疫,不是因为屠戮,绝大多数也不是因为房地产开发。
最主要的潮流,是因为社会经济发展,居住在村庄的人,得到了机会,像水一样自然地、自发地,向城镇聚集。。
在社会问题主义者看来,这里面潜藏着巨大的社会不公平,几千年来,城镇,以及牢牢把握着城镇的政治权力机关、商业军事科技设施,依靠着吸取村庄的营养和生态维生。
因此,要促进社会公平,就必须铲平城乡差别,就必须振兴乡村。
在社会发展主义者看来,这里面恰恰证明了一个基本的人性,人性其实不喜欢自然,不喜欢土地,人性喜欢城市,喜欢越大规模的聚集。
因为只有更多的人聚集在一起,社会才会有更无穷的发展机会。乡村的衰落与其说是悲剧,不如说是时代繁荣的标志和必然。
在这过程中,有些乡村会因为某些特别的天赋,而得到自然的振兴,而更多的乡村,就必须向城镇全面归附。
我们于是问谭宜永,2019年春节之后,你为什么要返回莲塘?
谭宜永说:
“我也不知道,你们自己来莲塘看看嘛,看清楚了不就一切都清楚了。”
于是我们这个特别观察小组,就有了被他接待的理由了,直接进入了莲塘内部浸泡。
莲塘是个很小的村子,几十户人家,大部分都无人居住。
周边的山顶上,风电场的风机在转动,白天晚上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
有传闻说一台风机的成本是一千万元,每转一圈能发一度电。如果晚上不停止转动,对声音敏感的人,有可能彻底难眠。
村庄里有一大半的民居,都已经常年闲置了;有人居住的,也多半是老人,孩子很少。
在村庄里走来走去的,多半是来受谭宜永或者说生态村建设感召而来的志愿者。
当然,村庄里也有一些“大户人家”,经济上发展得挺好,住宅一再地翻新和装修。
更多的住宅,长年积灰累尘,有的屋顶都塌落了,有的窗户全丢了玻璃,大门的锁锈得难以开启。
是的,大家都是自己想路子跑出去的,因为在村庄活得太艰难了,只有到外面,到城镇里,才有活路,才能进入大资金大能量大资源的循环体。
这世界之所以不公平,是因为出身在不同地方的人,得到的机会不一样。
谭宜永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回来,我只知道回来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清理垃圾。”
中国的很多村庄,村民的生活习惯还保持着过去的“传统”,没有冲水的厕所,没有专用的浴室,垃圾随手乱扔,污水随意流淌。
家家户户,除了床和灶,除了粮仓和桌椅,其他的设施,似乎都是随机的,非必须的。
谭宜永此时已经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2013年发起的“酵道孝道”团队,在全国少说也有几万的“志愿者”。
一起运营着“酵道孝道”的核心团队成员,少说也有几十人。
谭宜永当时想到的是,与其在外部打拼租房,不如把“酵道孝道总部”,搬到莲塘,因为这是他的家乡,处理各种繁琐可能会比较容易;这样也就有机会,把莲塘,建设成“国际零污染生态村”,成为一个空心村振兴的样本。
一个村庄,就是一个小社会。只要你想做事,村庄有无数的事情可以做。
一个村庄,有时候就是一个黑洞,他可以把你的所有能量,全部吸吞进去,却看不出一点儿的变化出来。
谭宜永和伙伴们在莲塘村驻扎下来之后,当然从他们最习惯的两件事开始做起。
第一个就是对全村所有的陈年垃圾进行清理。
这个清理过程足足延续了三个月,从道路边、田野里、山坡上......少说也清理出了几十车的垃圾。
第二个就是做环保酵素。
“酵道孝道”受益于马来西亚温秀枝医师和泰国乐素坤博士最大的地方,就是环保酵素的制作和传播。
环保酵素有诸多的神奇,最大的神奇有两个:
于个人生命,能够帮助促进健康和各种疾病的护理;
于地球的生态,能够帮助修复、强化和各种减轻。
尤其是用每天做饭吃水果剩下的那些果皮菜叶,只要兑上适量的水,加上合乎比例的红糖,在塑料桶里发酵上三个月,就可以制作成为无处不可用的“环保酵素”。
这样一举两得,中国人垃圾处理中最为麻烦的“餐厨垃圾”,从此有了极好的分散化、资源化的源头化解决之道;而制作出来的环保酵素,又可反过来参与生态的治理,可给厕所除臭,可给空间消毒,可治理污水,可提升土壤的生机。
在一些酵素痴迷者眼中,酵素是无所不能的宝物,生活中一天不可不使用酵素,生活中一天不可不制作酵素。
刷牙、洗脸、洗澡,完全也都可用酵素来参与。
要孝顺父母,当然就要孝顺“地球母亲”;要孝顺地球母亲,当然就要关爱所有的生命,因此就需要全素食。
温秀枝医师讲的养生课,帮助很多疑难重症患者获得了新生,获得新生的其中一个简单方法,就是全素食。
在她的实证中,百病都是因为吃肉食导致。
而素食往往与宗教和信仰同频,因此,顺便遵守一下“八正道”修行,或者参禅、打坐、吐纳、读经这些行为,也就非常的合一与顺畅了。
从这个意义上看,谭宜永似乎有一种从社会上学得一身真本领,回归家乡,让更多的人受益的意思。
但真的是这样的吗?他回到莲塘的时候,村庄的自来水管网,都不太通畅了。
除了捡垃圾,他马上要做的一件事,是给全村铺设了新的管网。水是生命之源,水是能量周转的载体。水清净了,世界就清净了;水循环了,就有机会参与社会能量大循环了。
他带着理想返村
但农村需要的是钱?
潭溪村的风雨亭里,几位阿婆正在闲坐聊天。
一位阿婆挑着刚刚摘的西瓜、豆角和辣椒,也坐在亭边歇息。
项志如老师看了一眼,问谭宜永,我们不是要买菜买瓜吗?
谭宜永说:
是啊,全买了,正好晚上吃。
我们先买莲塘村的,再买潭溪村的,再买荷叶镇的。
他们到市场上卖多少钱一斤,我们就买多少钱一斤。
风雨亭旁边有个功德碑,上面记录了潭溪村谭姓家族从外地搬迁过来之后,如何在当地繁衍生息的简史,又如何出钱修建了自来水,如何出钱修建了兼具村庄会议、祠堂、村民红白喜事举办地于一身的“文化活动中心”。
谭宜永刚刚回到莲塘的时候,他的父母亲是失望的甚至不解的。
多少年来,父母把子女送到城市,就是希望他们从此远离农村,而是希望他们再也不返回。
返回意味着贫困,意味着被欺凌,甚至意味着失败,意味着放弃所有的机会。
当今的世界,很多人完全相信,离土地、乡村越远越彻底,获得各种荣耀和成功的概率就越大。
酵道孝道的志愿者,来莲塘村的人越来越多,而一个即将空心、全面衰落的村庄,怎么可能提供充足的住处呢?
谭宜永能想到办法,就是两个:
一是盖新房,自己家的房子原来只有一层,就加盖到三层。
二是租其他村民的房子。
有些村民离开村庄都二三十年了,一年最多是清明节时回来看看,看上一眼就走,基本上不会停留。
听说谭宜永要在村庄做公益,做乡村振兴,欣然支持,不少村民都签了“租房协议”,愿意把旧宅以较低的价格,租用给谭宜永的理想使用。
建新房还好说,但改造旧房子,其实很不容易。
房屋的各种破败需要修补不说,厕所和洗浴设备基本上都要新建。
农民往往家无长物,对各种物品、废品都非常珍惜,因此,家里藏着各种各样现在看起来没有什么用处的物品,但针对这些物品,如何处理,并不那么容易了断。
一个人对自己的物品当然都很有感情,你觉得没价值的,他觉得饱含特殊意义。
哪怕朽烂了,也是不愿意扔掉。不能扔掉的话,就只能带着灰一起堆垒到某个屋子里。
有一个地方是无论如何不好“改造”的,就是堂屋上的祖先牌位。
祖先牌位是最朴素的感情寄托,堂层正面往往悬挂着先人的照片。
这些照片,如果去掉,对原来的房主是大不敬,也伤害着他们的感情。
如果不去掉,对新来的居住的志愿者也容易形成困扰,哪怕这个志愿者只住一个晚上。
他闻着这个陈年旧房的发霉的尘土和湿气,在蚊虫的骚扰中,在原有房主的各种生活印痕里,在别人的祖先的视线下,如何辗转反侧度过这一晚,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心路历程。
2021年8月初,整个莲塘村的居住和办公环境,已经与两年多前不可同日而语。
床位多起来了,基本上来个人就有住的地方。
冲水厕所也有了几处,能洗澡的热水器安装了好多台;办公的桌椅各地捐来了不少,甚至还捐来了喝茶的茶桌和崭新的工夫茶茶具。
更神奇的巧合是,莲塘村在当地桂阳县财政局“一事一议”项目的支持下,获得了五万元的资金,同时村民积极捐赠,谭宜永个人也出了一万多元,共凑足了五十多万元,修建了“文化活动中心”。
这是一个二层楼的大空间,一楼可当会议室和几十号人的教室,或当成大食堂;二楼也可当会议室,或用来做孩子们夏令营时的集体宿舍。
谭宜永不仅修建了自己的房子,改造了几户村民的旧宅,还在“文化中心”的对面,修建了一个能容纳二十个人左右上课的小教室,他给这个小教室取了很多名字,甚至一度想取名“莲塘大学”,后来在各种势力的综合驯服下,最后只名为“酵素生态农法研究推广中心”。
谭宜永还租用了村庄的不少土地,探索“酵素农活”种植,有的种水稻,有的种上各种蔬菜和瓜果。
但谭宜永所做的这一切,在其他村民看来是不太好理解的。
他们甚至传说:
谭宜永以莲塘村为理由,拿到了一个亿的项目资金。
但现实中,他们真实看到的是,除了每天在各种做事,并没有看到真实的资金在散发。
钱到哪里去了呢?当然是钱还没“挣到手”。
谭宜永其实没多少钱,可以说2019年以前的资金,基本上是温秀枝医师在大陆开办各种养生班收取的学费。
这些学费扣除各种支出之后,多少有些剩余,在2019年8月份左右,所有的储蓄加总在一起,也就两百万元左右。
2019年8月份,温秀枝医师决定把这些资金,全部捐赠到一家公益机构账号上。
从此,谭宜永团队就更没有钱了,从那时候起,所有的资金必须按照公益的规则来使用。
因为,公益组织生来就是没有钱的。
要解决社会问题,不可能靠钱。
如果一件事靠钱能够解决,肯定不是公益问题。
公益组织就是在生来没钱的前提下,通过倡导和行动,引导社会资源来参与解决社会问题。
但谭宜永在莲塘的建设,却又很花钱。自家盖房子,当然可以自家出钱。
但租来的房子要改造,肯定就得动用公益资金。
志愿者来莲塘帮助出工干活,可以不用钱;但志愿者在莲塘的日常消耗,肯定得公益项目支出。
此外,像酵素水稻种植、村庄老人照顾、村庄公共设施的建设,当然也需要从公益资金里出费用。
你看到莲塘村在变化,但变化却是那么的不明显。
人们以为谭宜永带着很多钱回来,结果他带回来的却只是理想,以及日复一日的劳动。
谭宜永本来长得就黑,给自己取外号叫小黑,现在他更黑了,简直可以叫炭团。
很多人都困惑地看着他,想搞清楚,他到底在村庄里,看到了什么公益的需求?许下了什么宏大的小目标?
莲塘这样的村庄
还需要振兴吗?
莲塘村的一些墙上,被一些治疗男科的诊所打上了广告。这些广告旁边,有一些大树。
大树边,有一所房子,里面住着被谭宜永称为“老大哥”的人。
他当然也姓谭。
老大哥当过兵,全国各地都有战友。现在年纪大了,就在村庄里酿粮食白酒。
他酿的粮食白酒卖得很便宜,最好的也不过十多块钱一斤。
酿造好的酒再泡上蜂巢或者大马蜂,就留着自己喝或者招待朋友。
老大哥的酒也能卖到很远的地方,最近甚至有人从省外来订他一百斤酒。
他和朋友说,你的头发该理了,我们这理个发,才四块钱。
有人给老大哥开玩笑说:
你的酒这么好,又这么便宜,应当到山上掏个洞,藏它几万斤,那时候就是另一个茅台也说不定。
我们这是莲塘村,可以给它取名叫“莲花白酒”。
中国农村即使空心了,也仍旧有无穷的魅力,也仍旧有它的勃勃生机。
你在莲塘上看风景,晒太阳,干农活,做酵素,觉得生活充满了希望,觉得世界上有无限的可能。
有研究萤火虫的专家来,晚上天黑透了,组个小队去“夜观”,打着手电,带上微距相机,去找萤火虫;萤火虫没找到,也能拍到了树蛙与纺织娘,拍到了蝈蝈和泥鳅,拍到了蛞蝓与红虾,觉得这里的自然界充满了神奇。
哪里的自然不神奇,哪里的农村不迷人呢?
但莲塘的交通,其实是很不便利,这个饱满时也不过几十户的小乡村,扎根在比较偏僻的山上。
往山下走一公里左右,才到潭溪行政村,这个村子有几百户人。
再往下走几公里,才到荷叶镇,这个镇子有几万人。
再顺着公路走上几十公里,才到了桂阳县。
然后,到郴州,到长沙,到上海,到北京,到东京,到纽约......才逐步畅通起来。
村民出去不容易,外边的人要来村庄里,也不容易。
山上是喀斯特地形,村民的土地散落在石灰石中。
完全可以想像,原来的土地有多么的窄小,为了把土地与土间之间的石头挪走、平复,村民此前花费了多少的劳动力。
于是问题就来了,莲塘这样的村庄,真的需要乡村振兴吗?
到底是谭宜永需要莲塘,还是莲塘需要谭宜永?
到底是村庄需要公益,还是公益需要村庄?
到底是乡村需要振兴,还是振兴需要乡村?
当不需要土地的人表现出对土地的感情,当从来没种过地的人在那里高声大气地指导农民种地,当得了心理或者生理上的重病想依靠农村来疗愈,当根本不会卖东西的人试图在农村发展生态产业。
这个时代,围观者的心理,多多少少会产生一些奇怪的质疑和反弹。
但谭宜永不管那么多,2019年以来,他看到什么就做什么,他想到什么就做什么。
在他团队的公众号“零污染”里,一定附着一篇“零污染村庄的十八个维度”,这十八个维度,几乎把村庄所有的功能都囊括进去了。
要垃圾分类,要做环保酵素,要治理污水,要种树。
为此,2020年3月份,他们还在腾讯平台上,参与发起了与种树有关的项目。
虽然,在日益废弃的农村,村庄及村庄的周边正在重新回归为荒野,土地在变为荒地,山坡上种植的人工林在回归为天然林。
但在谭宜永看来,只要村庄有人居住,就需要在村庄里种树。
要建设生态建设,要发展生态农业,推广酵素农法,经济要成为生态经济。
孩子要得到照顾,老人要得到照顾,病患要得到照顾。
要推广生态文化,要参与党建,要参与村庄的公共治理。
有些人一直在劝谭宜永,你本质上就是要做垃圾减量和酵素推广,其他的事,其实和你无关,你做不过来,也做不到的。
就是在这样的劝说声中,2019年以来,谭宜永在莲塘村中,做了许多,在其他人看来根本不该做的事。
2019年12月份,《垃圾革命》电影开机仪式,在莲塘村举行。
同时还开展了拍摄资金的众筹项目。
由于疫情影响,电影没拍成,不少承诺的捐赠资金也无法如期到账,缓冲的办法是拍摄了一系列的短视频。
谭宜永本来就是“导演”出身,据说为了参透影片的奥秘,连续观看了一千多部片子:“眼睛都看瞎了,神经都看麻木了。”
2020年1月份,新冠疫情在全国开始肆虐的时候,酵道孝道各地热心志愿者,开始向当地推荐用环保酵素来对环境进行消杀。
受此影响,一些地方的环卫车用环保酵素兑水稀释后,进行环境消杀。
结果,引发了一些化学博士的声讨。
那些科学至上的人们,没法理解环保酵素的作用。
一时间,酵道孝道出现了一场“社会危机”。
2020年3月份,一些地方的疫情得到缓解之后,《垃圾革命》摄制组向西藏等地进发。
西藏一些村庄,甚至工业园区,表示要参与零污染生态村建设。
每到这个时候,谭宜永都会苦口婆心地把自己的经验无偿地分享。
但一些地方还是“项目委托”思维,希望他们去承接本地项目,但在谭宜永看来,垃圾治理是本地人的事,如果本地人不做,他们是不可能去接盘或者说接单的。
他做垃圾分类不是为了挣钱,他做环保酵素也不是为了挣钱。
如果为了挣钱,他没必要放弃原来的职业。
2020年下半年,谭宜永开始与荷叶镇中心学校接触,发现当地中学的“副科”,老师们忙得顾不上来。
于是和校长商量,看能否承接这些学校的“副科”,尤其是劳动、技能这些课程。
上课的方法很简单,就是教孩子们玩游戏,做垃圾分类,做环保手工皂、做环保酵素,或者到田里插秧,类似于中国人最向往的“耕读教育”。
结果,这些孩子的考试成绩比以前好了很多,引来了一片惊叹。
其实原理很简单,“耕读教育”呈现的是教学节奏变化而已,如果孩子们一天到晚都在学习,他们就学得不好。
如果他们一会儿学习,一会儿玩耍一会儿劳动一会儿歌唱,他们就会各方面都得到均衡的表达,心情愉快了,考试成绩也就会很好看。
2021年4月份,谭宜永突然想通过腾讯众筹平台发起一个筹款项目,为荷叶镇的孩子们募捐校服。
这事儿猛一听有些怪异,湖南的学校,孩子们怎么可能没有校服?
细打听之后才发现,是教育部发了不许乱收费的一刀切文件后,学校原来的预算里没有校园服,又不能向家长收取。
于是,他就通过众筹平台,为孩子们募捐起了校服。
两个月之后,中学的校服是筹集到了,小学的仍旧在筹集中。
2021年7月20日,河南郑州新乡一带发生暴雨,担心“大灾之后必有大疫”,“酵道孝道”发展出来的贵州光明救援队,志愿者们带着救灾物资,带着环保酵素,从各地汇聚到了河南。他们与当地的一些社区联合行动,继续用环保酵素对环境进行净化。
他们又发现,其实过去救援的很多志愿者,经常容易受伤,需要用环保酵素协助他们疗伤、处理因水浸泡而产生的皮肤疾病。
他们此前的“救灾”经验表明,环保酵素疗伤消痛,不仅好得快,而且不留疤痕。
2021年7月份,在举办了一期夏令营之后,莲塘村突然迎来了二十来个孩子。这批被命名为“生态新少年”的孩子,要在莲塘村待上一个月。
他们都是荷叶镇的“留守儿童”。
在谭宜永看来,在教育系统各种“减负”政策出来后,如果有公益组织能够用公益的方式照顾孩子,并组织孩子们玩一些与公益、环保有关的游戏,应当符合新时代的发展潮流。
他决定尝试一下“生命教育”课程。
开始的时候,家长有疑虑,没有人报名。
谭宜永就想出了互联网吸引流量的补贴方法,报名一个,不仅吃住课程玩耍全免费,还给500元津贴。
这样陆续有了十来个家长报名。
消息传开后,报名的开始多了起来。谭宜永又提出了要求,要求家长们每周必须来上三天的课。
在他看来,孩子们都没有问题,有问题、需要学习的是家长。
孩子们早上四点五十就要起床,户外活动一个多小时后才吃早饭。
三餐之前,都要念诵感恩词。
餐食是全素的,果蔬汁、谷物奶、糙米饭,喝酵素养的水,蚊虫叮咬了马上喷环保酵素,生病了可以喝“消炎茶”。
这类“照顾生命”的活动,繁琐而细碎,并不是那么容易。
有孩子在玩耍时,脚被铁钉刺破了;有孩子劳动课时,被“长脚婆”马蜂蜇了;露营时又有孩子摸黑去了不允许去的区域上厕所,不小心掉进了一个坑里,骨折了。
这些意外,考验着组织者的内心和平时应对责难的能力。
有人观察了生态新少年的“课程表”,惊讶地发现,虽然谭宜永一直在说要倡导生命教育,但课程表上更多的是制作环保酵素、垃圾分类、农耕、生活礼仪等,而对当地的乡土农业物种、野生鸟类、野生植物、野生昆虫、野生鱼虾,并没有“导读”和“导览”。
谭宜永辩解说,他现有的团队里和视野中,缺乏这样的老师,他自己也不懂,需要有懂的老师来帮忙。
2021年7月底,有消息传来说,当地的几家私立幼儿园要同时停办。
谭宜永赶忙去县教育局打听消息,想接盘这些幼儿园的资质。
教育局的人说,不可能转让的,因为现在全国政策是一刀切,所有的幼儿园都要公立化。
要想参与教育,必须与公立幼儿园合作。
2021年8月初,谭宜永又有一个想法,他想把莲塘村的“莲塘”给恢复起来。
这个莲塘是村庄得名的原因,已经干枯很久了,里面长满了野草,恍惚可以看出一个坑塘、小湖的模样。
他还想恢复这个“莲塘”边的“宏农书院”,这和“莲塘”一样,都是莲塘村的立村之基。
它既是书院,又是祠堂,还是寺庙。
可惜已经倒塌得不成模样,预计恢复这个书院需要上百万元。
谭宜永打算至少挣一百万元来,完成这个宏大工程。
而按照当前“一户一宅”的农村宅基地确权方案,这个书院的地皮,得从莲塘村小组租出来。
莲塘是“总部"
还是试验点?
几个志愿者花费了三天的时间,把一所房子基本上理得可以住人了,有可能取名叫“生命智慧研修中心”。
谭宜永打电话叫来了电工,让帮助把二楼的电给接上。
电工先来量了一个线路,说买料就需要几百元,加上要做一个新的门,报价说整个工程得1800元左右才弄得下来。
第二天电工开始接线。志愿者在等待通电的时候,就在门口的水泥坪上喝茶。
这时候,隔壁邻居急急地拎着一个大方框的白塑料大桶走过,里面有斜斜的水,好像有一只活物在晃荡。
志愿者们赶紧凑过去看,原来那是一只金头闭壳龟,它的头是金黄色的,猛一看像顶着一头的黄金。
它足足有二斤多重。
这位当然也姓谭的邻居说,是专门顶着太阳骑着摩托到鲁塘镇,再坐公交,从郴州的房子里带回来的,怕郴州的房子久无人住,把它饿坏了。
这个龟太值钱,当时买幼苗的时候,就花了两万多。
当时买了两只,都是母的。
有一只养大一些后,以四万多的价格转让了。
现在这一只,不知道放到市场上,会值多少钱?
很多人很关心,谭宜永的资金从哪里来,又到了哪里去。
其实,谭宜永的资金来源很简单,2019年与公益组织合作之前。
“我都不知道自己做的叫公益,只知道在做酵素,做垃圾减量,举办养生班。”
因此,他当时的资金来源也很简单,就是通过举办各类养生班有一些收益。
与公益组织合作之后,理解了项目筹款、互联网众筹等方法的必要性,也发起了一些面向公众的资金筹措。
而这些资金,又因为互联网平台日益的透明化严格要求,因此,在财务公示、资金合规上,已经做到了非常的规范和用心。
在谭宜永看来,无论是做环保酵素,还是做零污染村庄,或者做其他的什么,其实是没有限制的。
世界上每天都有很多公益、慈善的事值得去做,无论社会发展到什么程度,公益和慈善都是不可能消失的弱化的。
同样,一个人活在世界上,看到了什么值得做,就去做。
这个事是属于商业,还是属于公益;自己的机构是慈善组织,还是社会企业,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做什么,你就去做什么。
一个人真的就像地瓜藤那样,想往哪里爬,就往哪里爬;哪里有需要哪里有呼唤,就往哪里爬。
“藤蔓式公益”似乎很形象地描绘了谭宜永的状态。
地瓜藤有一种神奇的能力,就是随时可以扎根,随时可独立,需求就是最好的营养,需求就是最好的太阳,需求就是最好的方向,哪里有“营养”就往哪里爬。
谭宜永是这样看待自己,也这样看待别人。
你想做公益,那你就去做。
你不能你想做公益,然后来游说我或者雇佣我去做。
数据看上去是非常可观的,2013年以来,环保酵素的爱好者据说有上千万人,养生班的受益人群少说也有10万人。
全国有几百个村庄在自发地探索零污染生态村。他们的起点可能是谭宜永等人总结出来的“零污染村庄十八个维度”,但各个村庄又都有自己的特色和角度。
每当有人来找谭宜永,让他去参与某个项目的时候,他就会说:
你要做,你就自己去做。
我可以把所有的经验提供给你,甚至可以给你提供一些前期的支持,但你的村庄是你的村庄,你的社区是你的社区,你的环保公益是你的环保公益,你的乡村振兴是你的乡村振兴。
你得自己去做,我不可能替代你。
我可以给你培训,给你全程咨询,给你提供工具包甚至各种物料,但你的事就是你的事。
所以,谭宜永在莲塘村也待不住,每年有大量的时间在出差,去各地做活动、做分享。
现在的谭宜永,很热衷莲塘村的零污染生态村建设。
在他看来,这个他从小长大的村庄,他有责任全程参与推进。
在全国各地的志愿者看来,莲塘村因为谭宜永及其团队的扎根所在,又有一定的“总部”的地位。
而莲塘村时常举办的面向全国的各类培训课程,又让它在这方面有了更鲜明的特点。
有些人因此也来到莲塘村,要成为新村民。
有些地方的人则准备在莲塘村设立“当地中心”,就像各省在北京设立驻京办一样。
比如浙江中心,比如广东中心,比如四川中心。
当然这些中心其实只是个随意的说法,这些中心所表达的探索方向,比如生命教育、比如生命艺术、比如手工皂、比如酵素农业,其实都只是表达了他们对谭宜永所在的莲塘村的支持态度。
他们心里也很明白,谭宜永一直在支持大家,他也需要大家的支持。
他是在建设家乡也好,还是基于家乡,面向全国各地做乡村公益也好。其实,都是他自身的活力在持续地表达。
在谭宜永看来,这个世界已经不可能有总部,每个人都是宇宙的中心,社会上有的只是各自的独立探索和自由联合。
你的经验愿意为我所用,我就去借鉴。
你愿意借鉴我的经验,我就分享。
当今时代的现象是,愿意分享的人太多,愿意学习的人太少。
因此,谭宜永更在意的,是两件事:
一是他要在莲塘一直做,同时学习其他地方的经验。
他愿意所有来过莲塘的人,都能够带着眼前看到的经验,回去建设自己的家乡,而不必在意莲塘。
持续的做事多少有了一些积累,也有一些看得见的成就,更带来了一定的声望,引发了更多的期待。
有了这些扎实的“实业”,谭宜永被很多机构或者说团队当成了核心伙伴。
送到他身上的头衔非常多,需要他参与的事也非常多,尤其是与乡村、与民间教育、与环保、与公益有关的“共同体”或者“联盟”,都期盼能够看到他的业绩振兴和出彩。
而他却日益扎根于莲塘村,日益不想走出去。
有时候他甚至觉得,他不能离开莲塘,一旦离开,就会“出事”。
2021年的8月份,谭宜永费心得较多的事,是协助潭溪村的小学继续举办下去。
这所小学教学设施健全,可由于各种原因,只有十来名学生,只有两名老师,如果不延续下去,有可能就此关闭。
农村需要学校,而大量的学校却在关停,这是一个很奇特的新现象。
谭宜永正和一批伙伴,努力地筹划这个濒临废弃的“潭溪小学”的新未来。
他忍不住想,也许在2021年的9月份,新学期开学的时候,潭溪小学可以招收到几十名的学生,可以开出一到六年级的课程,可以有足够的老师来上课,可以探索“耕读教育”。
这些课程既满足教育部相关教学大纲的要求,又能够适当地嵌入他们的“生命教育”理想。
为了表明他是认真的,他准备让自己的两个孩子,也在潭溪小学上学。
当我们这个“特别观察小组”离开莲塘,与一些朋友们想到谭宜永的时候,已经无法弄清他的身份,他是农民?导演?环保人士?慈善专家?教育工作者?酵素推广师?社会活动家?
他是在做自己的私人业务,还是在做家乡的振兴?他是在面向所有生命做公益,还只是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或许,他没有身份,也没有理论,他只知道眼前需要做什么,他不在乎明天会怎么样。
因为,他只是一根藤,紧紧地与大地粘结在一起。
他做的事表面上互相没有联系,像南方最常见的野生葛藤一样随机生发。
其实,都是向大地母亲表示的最高敬意,对世间生命表现的最朴素的热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