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2年2月22日,球球的家里住进了2名昌雨春童康复中心的特殊教育老师。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这2名老师将24小时陪伴球球。而球球的7名家人,将搬到在外租的旅馆里暂住,归期未知。
此前大半年,一家人因为球球,几近崩溃,筋疲力尽,生活作息变得特别混乱。说实话,大家也不太确定,“老师驻家”真的能够改善这一境况吗?
一天、一周、一个月……随着耐心陪伴与正确的教学方式进行,球球的生活渐渐有规律了,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球球的家长也一个紧接着一个回到家中,在老师的指导下,重新与孩子和谐相处。
看到球球一家人的生活慢慢回归正轨,一名老师开心得哭了起来。
老师进入孤独症儿童家里教学,需要投入很大的精力。但“值不值”的定义又是什么呢?
北京市昌雨春童康复中心创始人刘红艳与我们讨论了,与孤独症儿童有关的人生。
(下文为刘红艳自述)
我曾对特殊教育有所误解
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我注定是要和特殊教育狭路相逢的。
1995年,中专毕业,我考上了师范学院的特殊教育专业。那时候,大家对特殊教育基本没什么概念,亲戚一听说,惊诧地问我怎么学这专业,这是教“傻孩子”的吧?
我自己对特殊教育的认知也只有村里一个得了唐氏综合征的孩子,我记得他经常捣乱,这么一想,更加担心了。开学之后,我就转了专业,转到美术教育班级就读。
不过,读的是美术教育,但因为同宿舍的人都是特殊教育专业的,我慢慢通过室友,对特殊教育有了多样理解。
后来毕业了,学校老师推荐我到一所学校工作。我一个农村里出来的孩子,找工作也不容易,想着工作比较重要么,就在学校到底是什么情况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跑了过去。
结果一到学校报到,我整个人都傻眼了。学生是一群“特殊儿童”。
命运就是这么奇怪。不想读师范,结果读了师范院校,不想做特殊教育,绕来绕去,又干了这份工作。
刚到学校的第一天,我特别难过,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海里想的都是,难道以后一辈子都要从事这行了吗?
就这样,怀揣着对未来的不确定,我走上了一条未知的路。
当时那个学校是寄宿制的,很多学生一年也就回家一次,一些学生其实只比我小几岁,我都拿他们当弟弟妹妹看的,和孩子们深入接触久了,发现他们怎么这么单纯呢。长时间干下来,慢慢觉得这份工作还是很有意义的。后来,越来越觉得自己爱他们,不能光是情感上的爱,还得有专业知识,专业了才能更好帮助他们,否则这个爱是支撑不住的。
在职场打磨了几年后,我跳槽到了一家康复中心,又一家康复中心。随着职场经验的积累,我的专业能力也有了进步。
几番历练后,我也走进了人生的下一阶段。
2011年,我辞职修整了一段时间。在周围人的鼓动下,我决定开办一所符合自己理念的特殊教育教学机构。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看过一部叫《雨人》的电影,“昌雨春童”这个名字就是从电影来的灵感。
要找一个合适的教学地址不是那么容易。幸好,当时认识的家长特别热心,帮着找到了昌平区边上一个2层楼的地方。当时那个房东人特别好,听我们这情况,房租上也是尽量便宜了很多。
昌雨春童就这么一点点做起来了。
一个“星星儿”的艰难成长
一转眼,跟孤独症也打了二十多年交道。我发现,这二十多年,对于孤独症孩子的治疗,不论处于哪个阶段,家长都是处于纠结的状态,不同的年纪有不同的纠结状态。
以前我还在别的机构上班时,给孤独症儿童大福做早疗,慢慢和他妈妈熟了起来。
那时候,融合教育开展得还没那么好。大福训练了一段时间后效果还不错,就去上学了,我当时所在的机构还配了一名老师去做协同工作。
但大福还是因为在课上大喊大叫发脾气,让老师犯了难,也引发了其他家长的不满,二十多个家长联名要求大福离开。幸好小学校长比较开明,给大福转了班级,让他继续读书。
大福在另外那个班级一读就读到了五年级。但到了五年级,学业压力上来了,大福跟不上,总拿自己撒气,影响到了课堂秩序。没办法,大福妈妈只能把他接回家。
有一天,我突然接到大福妈妈的电话。她整个崩溃了,哭着说,自己真的坚持不下去了,要把大福送到了一个国学学校。大福真的被送到国学学校了。那所学校的教学安排是一大早就要起来练武术、读论语之类的。但大福会自言自语多一些,学校老师也不理解,觉得大福是故意的,就拿戒尺打大福。
大福害怕去那个学校,老问妈妈什么时候可以接自己回家。直到很久后,他妈妈和我才知道大福被打。我们气得直哆嗦。他妈妈大哭了一场,我也大哭了一场。
知道大福被打后,我就给一个资深的特教老师打电话,说了这个事儿。她说,她妈妈想不明白,你也想不明白吗?家里一旦有孤独症的孩子,就根本没有“两好”——要么是孩子好,要么是家长好。
一语惊醒梦中人,我便给大福妈妈打电话,跟她说,你放过孩子也放过自己吧,我说真的别再折腾了,你看这个孩子折腾成什么样了。
再后来,大福妈才慢慢地接受,把孩子放到我们这边。放了有两年吧,这个孩子的情绪才慢慢平稳下来。大福刚来的时候,我们这电脑、电视显示屏就被他砸烂了三个,他自己家里的电视、厨房玻璃啥的也被他砸烂了。真的是用了两年时间,大福才慢慢从那么没有安全感的状态到现在情绪稳定状态。
其实我们知道他的情绪爆发,是这么多年被错误安置的结果。他没有办法自己做主,一直被各种折腾,情绪被压抑了太久。
做了太多“加法”,反而适得其反
其实,孤独症孩子真的需要稳定的治疗。一个错误的行为需要很多年买单,要慢慢把孩子内心的伤害给抚平,重新建立孩子的安全感,真的要花好长时间。
作为旁观者,哪怕是朋友,我们也无法去多说什么,去左右家长的决定,只能看他们带着孩子各种“折腾”。
所以大福刚来我们机构的时候,我们就没有给他什么压力,就是陪伴,让他觉得每天都挺快乐的。
到去年,大福的状态都还不错。
结果大福妈又开始“折腾”了。当时我是很不赞同的,但也没什么办法。
其实在大福成长这些年,他妈妈真的做过很多合理与不合理的事,又是看中医又是看西医,2011年,有港台医生来北京开训练课,一节课800块钱,大福妈妈也毫不吝啬让大福去上。多年到处奔波,就是为了大福能够“好”起来。
从大福3岁,到现在18岁了,我真是看着他长大的。这15年,不同阶段,大福妈妈有不同的纠结状态。所以说,家长能走出来真的很难。哪怕孩子四五十岁了,家长都七老八十了,家长还想的是我孩子将来怎么办,我离世了,有没有地儿能收留他,谁养他?永远操不完的心……
而且对于特殊孩子的家长来讲,他们能借鉴的例子、经验更少,而且每个孩子的能力和需求都不同,生活和生长的背景也不同,所以家长面对选择的时候,他们真的是会乱,也就会有各种各样的考虑。
像大福妈妈这样的情况蛮多的。一些小孩到我们这里来之前,已经被“折腾”很多次了。我的建议是,针对孤独症孩子,能够早治疗是最好的。之所以会出现这治疗方式“大乱炖”情况,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有些家长存在一种“不相信”心理,内心就否定这件事,不相信孩子患了孤独症,才会去尝试各种治疗方法。兜兜转转,耽误了小孩的治疗时间。
我前段时间接待了一个家长,他居然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听力康复训练机构,而且一呆就是好几个月。这到底是为什么?
有一个孤独症孩子,对于这个家庭来说,真是很大的考验。但确实有时候往往会因为治疗方法太多了,适得其反。
我们毕竟也不能陪伴小孩一辈子,关键还是得靠家庭才行。如果能够尽早有针对性治疗,是比较好的。
个别化的家庭支持服务有待探索
我们有一个孩子,叫球球,他也是小时候就过来了,现在13岁。之前有大半年时间,就是特别“犟”,不好好睡觉、吃饭,折腾得一家人都没法弄了,弄得他家人考虑是不是要带他到医院治疗。
一听到去医院,我们老师心里咯噔直打鼓。他只是个患了孤独症的孩子,吃药并不能解决他和家里关系问题啊。
我们就在想,为什么在我们这里,球球被老师带着去剪头发、洗漱都没问题,为什么在家里就做不了?我们也不希望孩子去医院折腾,就和球球的老师、家长商量,看看咱们能不能去做24小时服务。
其实当时心里也是很没有底的。在过去服务的所有案例中,我们从来没有进家庭服务的案例,不知道成效如何。另外,对于老师来说,工作量也是不小的。但球球的那两个老师立马说没问题,自己愿意帮孩子。
老师、家长进行开会讨论后,便决定让家人先出去住。家人在的话,球球的状态肯定还是会受影响。球球的家人就都搬出去短住了,由我们两位老师搬进去,24小时带他。
我们老师一开始也是跟着球球熬,第一天熬到了凌晨5点,球球才终于上床睡觉。现在老师呆在他们家两个月了,球球的生活秩序慢慢被重塑,他家人也是一个接一个,慢慢回了家。等再稳定一些,我们的老师就会撤出球球家。
像球球家这样的情况,也是因为家长对老师有足够多的信任,会配合老师。我们的人力、资源毕竟有限,招收太多的学生,我们也服务不了,但孩子只要来了,我们就希望真的能帮助到孩子,帮助到家长。能看到家庭的教养态度改善,孩子发生改变,帮着孤独症家庭慢慢从无序到有序,从原来混乱的生活状态,到现在能有一些生活品质了,我们也很感动。
我觉得这就是特教老师的一个特点,老师们真的是在用自己的专业付出,根据每个孩子不同的情况,让他们慢慢成长。
这一路走来,我们没怎么宣传过,生源纯粹是靠家长口口相传。
我们招收的孩子中,目前将近80%的孩子是孤独症儿童。孩子比例最多的是小年龄段的孩子,三到六岁的孩子占更多,再大的是七岁至十七岁之间。
我们的员工从几个人,到十几人,到现在有五十多个了。
我们的老师有几种类型:一种是将特教作为自己的职业理想,一直坚持下来的;一种就认为特教老师只是一个普通的职业;还有一种是资深的老师,来到这,是为了承担自己的社会责任。
老师来源更多的是校招。因为社会上不同特教机构有不同的机构理念,如果社招,很难把老师从原来固化的思维模式扭转过来。我们也会招幼儿园的老师。
我们一个老师就是全国优秀教师,她来了之后,把幼儿园里丰富多彩的课程带给了孩子们,这是特别好的。毕竟我们机构培养孩子的目标,就是希望孩子通过训练,最后能够回归到普通学校去。我们的老师专业类别很多,这样对孩子能力的把握、目标设置、具体教学上,老师之间也能够互相扬长避短,互相补充,对于老师自己的业务、专业,也会有所提升。当然,对于老师,我们也有很严格的评估标准。
我们的团队为多专业整合团队。从孩子刚到这里,从评估、选择老师、教学,我们都会根据不同学生的状况,制定不同的安排。这是我们这几年比较稳定的康复教学模式。最近,我们在探索个别化的家庭支持服务计划,这个需要做得比较深入。
老师也会经常遭遇不理解。这个不理解来自家长、其他人。还有因为疫情,来自停课、收入方面的压力。我们没有任何补助,停课停了就真的停了。哪怕不吃不喝什么都不干,房租、保险费一个月也是一笔不菲开支。线上服务对于我们服务的群体真的成效不大。远程指导的话,还是我们教家长,家长教孩子,那家长不会教,就会干着急。之前有一次我们远程上课,就看着一个家长在电脑那端噼里啪啦骂孩子,我们在这边怎么劝都没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