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桑普兰（Sampran）农场坐落在离曼谷开车一小时的桑普兰河畔。和觥筹交错的、有着不同肤色的人们欢声笑语的曼谷市截然不同，这里几乎找不到外国游客的身影，更找不到一个招徕游客的小贩，这里甚至都没有一个英文的路牌和铺面，只有农场的入口处有一个大大的英文木牌写着“Sampran Organic Farm”,下面是对应的泰语。

我和朋友一起下了车，对于这里如此欠缺曼谷市的商业气息有些不习惯。打开提前预定好行程的软件，发现我们此行的导游只简单的给我们留了一句话的指示：“I’ll wait for you in the hotel lobby (我会在酒单大堂等你们)。”酒店大堂？看来又只能发挥我有限的方向感了。我顺着弯弯绕绕的小道，终于到了酒店大堂。进门便有一个微胖的短发阿姨迎上来，双手合十向我问好。我和她核对了订单信息，她便自我介绍道：“我叫萍，是Sampran农场的管家，也是你们今天的导游。 ”

我和朋友都对她的“双重身份”有些意外，没有想到这个从外面看名不见经传的农场还有管家一职，不禁让人想起了欧洲中世纪的大庄园。萍带着我们走到河边，跟我们讲河的这一边是酒店，对岸才是我们要去拜访的生态农场。她向不远处的船夫吆喝了一声，那船夫便把小木舟轻轻荡到了一个木栈道的码头。我们在船上坐安稳过后，萍便开始讲起这个农场的历史来。

Sampran农场最开始只是一个30奈^[1]（约0.4英亩）的家庭农田，从2005建立开始到2011年期间，这个农场都单纯是由这个家庭负责耕种、打理，产出的农产品也都首先只是供给自家口粮，有剩余的才会拿到市场上去卖。直到2009年，这个农场开始召集当地的农民加入有机生产的队伍，农民生产的水果蔬菜供给Sampran农场，由农场来负责销售和推广。

到2012年，原来30奈的农场已经扩大到了170奈，有机产品的产出也使得农场被世界上最大、最权威的国际有机农业组织，国际有机农业联盟（IFOAM）授予了有机农场的认证。到2013年时，已经有200多个当地的农民加入了Sampran的合作计划，有些是在自己的农田里生产，大部分是租用了Sampran的土地，定期生产的蔬菜、水果等等农作物供给Sampran，Sampran卖出过后按照比例给农民们分成。

二

随着“嘎吱”一声，我们的小木船已经被船夫熟练地用麻绳套在码头的桩上，停了下来。我们到了河的另一边，这一面的树木更加茂密，盛夏的蝉鸣在郁郁葱葱的树木形成的阴凉隧道下，似乎也显得不那么恼人了。

萍让我们在一个茅草搭成的小屋子下面稍坐，然后她自己不知道从哪里拿过来几个小布袋子，她发给我和朋友一人一个，每个布袋子里面放了一个小铁碗。她说：“这是我们农场给每位来这里的客人准备的。因为我们农场不使用任何一次性用品，你在这里找不到一个不可回收的东西，没有瓶装矿泉水给你们，所以我们在很多地方都设置了取水的水龙头，这个小铁碗就是给你们接水用的。” 我不禁感叹这个生态农场把环保理念贯彻得如此彻底。

萍带着我们一边往架着木架子的农田里走，一边继续讲农场的历史。

农民和农场的合作进行得越来越好，Sampran渐渐在当地成为了一个商业模式，被称为“桑普兰模式”，并得到了政府的大力支持和推广。到2016年，在政府的支持下，Sampran开始发展起了生态旅游业。把酒店、餐饮和农场结合起来，形成一条龙的商业模式。客人可以参观农场，亲自在农田里采摘新鲜的蔬菜，然后便可以到酒店里参加泰式菜肴烹饪课，享用自己亲手烧制的菜肴。酒店也提供住宿。甚至还提供关于有机种植的工作坊和培训课。

这便是我们今天造访农场的原因，从地里采摘新鲜蔬菜然后就经过一道道工序上桌，真是对于长期生活在城市里，只生活在消费末端的人来说显得甚是新奇。

这样的模式也得到了泰国政府和研究机构的高度认可，桑普兰模式不禁被授予了当地最佳商业模式的称号，还得到了包括泰国科研创新机构等一系列单位的资助。

讲到这里，我不禁发问，那这里的生产既然这么有效，还得到了国际组织的认证，生产的作物会供给给城里的各大超市或者出口到国外吗？

萍笑了笑，似乎早就意料到我的这个问题。她说：“Only fair trade”。看我一头雾水的样子，她继续解释道，因为Sampran农场从创立之初，初衷便是让人们以合理的价格买到生态、不添加农药和化学添加剂的农产品，因此“fair trade (公平贸易)”的理念成为了他们的一大使命。所以只有同样倡导公平贸易的销售商才会成为他们的合作伙伴。

而这个公平贸易的话题，常常也是很多发展中国家的一项棘手的政治经济学问题。例如，去年12月份在印度就爆发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示威，原因就是因为总理莫迪颁布的一套政策，允许农民们把他们的农产品卖给任何他们想卖给的组织。这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是扩大的农民们的自由选择范围，那么他们为什么抗议呢？原来，在莫迪政府之前的偏社会主义政府一直以来为了确保农民的权益，要求农民们要把他们的农作物卖给国库，而因为有国家的支持，确保了这些农民的产品定价是市场最低水平，这样能够保证农民们占有够的市场。

而莫迪政府希望让市场来主导价格，因此取消了这个要农民上交国库的要求，所以一些独立的农民担心他们的市场会被一些大型的商业公司取代，因为这些大公司有足够的资源和资本去压低价格，从而这些不具备资源和资本的小农民就无法谋生。

而这些参加抗议的农民所想要争取的，就正是公平贸易。

如大多数发展中国家一样，东南亚地区的农民大多都是挣的钱刚好能够让自己吃饱饭的无产阶级，他们的资源和那些有着巨大定价能力的集团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印度的农民是担心大集团把产品价格定得过低，而Sampran很多农民的担忧在于市场上有机农产品的价格定得过高。虽然两者对于价格有着不一样的希望，但其诉求本质其实都是公平贸易。

对于有机产品而言，市场上大多数有机产品价格都高得让人无法下手，原因有很多，比如较高的生产成本，有机产品不仅对环境的要求高，而且像不能使用化肥和人工合成的农药这一类要求也使得有机农产品的产量大大小于非有机农产品。

而Sampran的公平贸易理念就是想要在兼顾有机产品质量的同时，尽量让消费者以较经济的价格买到有机产品。

三

原来萍说的“only fair trade”是这个意思，我对这个农场越来越感到好奇，没想到一个农场，竟然还包含了这么多的理念。

我不禁继续追问道：“那既然有机种植的成本这么高昂，你们怎么能够确保压低价格呢？如果 成本高，售价低，农民又为什么会有加入这个”项目的动机呢？“

萍解释道，一方面是农场和农民的合作可以为农民们保证稳定的收入，更重要的是在当地建立起整个有机生态的人文系统，要让农民们明白，只有对环境友好的、可持续的农业，才能为他们带来源源不断的收入。

我了解到，所谓有机生态的“人文系统“，就是指从有机产品生产链到供应链上中下游都建立起生态、环保的理念。从上游开始，就要求种植的生态系统，包括土地、水源和种子的条件都要经过一系列的测评，以确保源头上满足有机的条件，这就要求当地政府不仅提供一系列针对农民的培训，还建立起了农民互帮互助的学习小组，以便于知识共享。而由于减少了农药的使用，生产成本降低了近70%。^[2]

中游即是指对于有机农产品供应链的运营环节，包括各种商业计划制定和模式设计等等。以Sampran为例，这种模式就包括有机农场旅游，绿色农贸市场等等。他们还和在曼谷市内的酒店和餐馆建立了合作关系，这些大酒店成为了他们稳定的客户。

而下游就包括赋予消费者对于生态有机理念的认可，这个环节包括消费者行为分析，社会动员等等。

由于在上中下游都把生态有机理念贯彻的十分彻底，当地的气候条件、土壤肥力、水质也得到了极大的改善。不仅让当地人的生活质量提高，也对当地经济带来了很大的改善，形成了良性循环。数据显示，Sampran一系列的商业模式，包括酒店、农场、绿色农贸市场、有机稻田项目，每年可以给当地带来6.4亿泰铢（1.3亿人民币）的收入。^[3]

四

而有机生态的理念，近年来也渐渐得到了越来越多农产品种植者的采纳。

作为国内最大咖啡种植地的云南，也逐渐开始从求量转向求质，计划在2020年有机咖啡种植面积突破4600公顷。^[4]同时，种植农也开始通过获得国际组织认证来提高自己的咖啡豆的知名度。云南就计划种植3000公顷以上经雨林联盟（RA）认证的有机咖啡。与上文提到的国际有机农业联盟类似，雨林联盟也是一个推广可持续农业的非盈利组织。云南也计划开展针对种植农的培训，指导他们如何使咖啡种植过程变得更加有机。

但即使有了这样一些改变措施，云南咖啡种植在近年依然受到了极大的冲击。由于咖啡价格走低，加上气候变化导致的不良影响，云南的一些咖啡农不得不被迫改行谋生。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环境科学学院土地实验室成员吕静林（Juliet Lu）表示：“对于咖啡这种敏感性作物，即便是短时间的干旱也会毁掉全年收成。”^[5]

为什么既有对于有机咖啡的需求，又有了给农民提供的技能培训，为什么还是会出现以上的问题呢？换句话说，为什么没有形成Sampran农场一样的良性循环呢？

今年1月，云南省咖啡行业协会表示，最近协会不断收到来自云南主要咖啡产区咖农、咖啡种植合作社、咖啡种植企业的控诉信，控诉国际咖啡巨头压价收购，提议请公益诉讼律师帮忙，状告国际咖啡巨头在云南低价垄断市场。^[6]

早在2018年，就有一份题为《云南省咖啡产业三年行动计划(2018~2020)》的报告披露，有国际咖啡巨头“在云南以低于纽约咖啡期货价格10~15美分/磅的价格收购云南商业级咖啡,这样直接导致云南咖农每年减少收入近10亿元。“

而这恰恰就是问题所在——由于缺少公平贸易，使得这个有机生态的系统少了十分重要的一环。

萍的那句“only fair trade“又在我脑中响起。

注：

[1] 奈，译自英文Rai, 泰国土地丈量单位。1奈约为625平方公里。

[2] https://en.sampranmodel.com/blank

[3] https://en.sampranmodel.com/blank

[4] https://chinadialogue.net/zh/5/44269/

[5] https://www.shiwuzq.com/portal.php?mod=view&aid=2040

[6] http://finance.eastmoney.com/a/202103241857529793.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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