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发源于孟加拉国，格莱珉银行在几十年中，为全世界千千万万的贫困人口提供了小额贷款。迄今为止，格莱珉的小额贷款已惠及到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的840多万人口。多数媒体在报道格莱珉时，倾向于将格莱珉银行的成就数据化。发展简报近期对格莱珉（中国）总裁高战先生进行了访谈，把关注点放到报道格莱珉的日常工作中，并邀请高战先生分享了格莱珉与他关于探索如何帮助中国贫困人口的故事。

CDB：您可以和我们分享一下您和格莱珉银行的历程吗？

高战：因为我大学的专业是社会学，我之前没有很强的金融和经济背景。毕业之后我在一家新闻机构做记者。我一直对农村的发展问题有着强烈的兴趣，有一部分原因是我出身于江苏北部的一个农村。最开始我是被格莱珉银行一些有意思的方面和理念所吸引，比如说“十六条决议”，还有银行让他们的会员建立和使用干净的卫生间。我非常受触动，所以我开始密切关注格莱珉银行。当在中国的评论员批评格莱珉银行的模式，并认为它不可能适用于中国的时候，我很快意识到了这家银行在世界别处的成功，包括在地球上最富有的国家——美国。我在思考格莱珉模式是否可以在中国施行这件事情上变得更加坚定。所以我离开了原先的工作，加入了格莱珉大家庭。

格莱珉银行的三个理念

CDB：您是如何理解穆罕默德·尤努斯教授提出的格莱珉银行的关键理念呢？

高战：我认为有三个值得注意的重要理念。第一，自格莱珉银行创立以来，银行的主要关注一直是母亲和儿童。尤努斯教授认为，男性、妇女和儿童是三个需要区分的群体。而在目标是消除贫困的情况下，年轻人也必须是格莱珉银行的主要关注。基于尤努斯教授的观察和经历，他总结出，比起借贷给男性，借贷给妇女可以带来明显的经济和社会的益处。

根据尤努斯教授所说，男性的消费习惯更多是自我为中心，而妇女则更多是以他人为中心。当母亲们从金融机构收到贷款后，她们会用这笔钱的全部或者大部分去满足整个家庭的需求，包括小孩，老人和他们的丈夫。所以，“溢出效应”在贷款给到母亲时更容易发生：不光是妇女自己，她们的整个家庭甚至是社区都会有获得利益。给妇女，尤其是给母亲们投资其实并不是一个道德义务，而是一个考虑了社会和经济利益的实际战略。

第二个重要理念是，真正的贫困消除是需要努力帮助贫困人口实现他们的潜力、能力和创造力。尤努斯教授认为，每个人都是可以运用自己的技能来维持生计的天生企业家。这也就是为什么格莱珉银行不做慈善。我们的会员必须以约定的利息偿还所有债务。实际上，这个理念已经应用在我们会员的活动中，比如小组会议，选举小组负责人和同事评估。

另一个关键理念是社区为基础的活动，这对于赋予妇女和儿童权能和实现个人的潜力至关重要。格莱珉银行采用的方法是根据当地独特的文化、习俗和背景来帮助在农村地区建立社区。社区可以产生动力和压力，我们的成员因此会受到鼓舞、并去努力工作和信守他们改善生活以及偿还债务的诺言。

根据格莱珉的定义，一个社区由五个人的小组和一个格莱珉中心（包括六到八个小组）组成。但格莱珉的会员在法律上并不受制于社区。我们向贫困人口提供的贷款不要求抵押，我们和会员签订的合同也不是以在违约的情况下提起诉讼为目标。

实际上，通过位于不同村庄的小组和格莱珉中心，会员才得以和我们的机构联结起来。通过自愿组成小组和参加每周一次的中心会议，会员彼此之间建立友谊。他们投入时间并从银行工作人员那里获得见识，知识和技能。作为回报，他们以大多高于传统银行的利率，将贷款偿还给格莱珉银行。

助贫困人口摆脱贫困

CDB：格莱珉银行在中国农村地区是如何识别出你们希望帮助的群体的呢？

高战：我们的主要目标是使贫困人口摆脱贫困。所以我们试图找到贫困人口，尤其是作为母亲的女性。但是我通过自己和贫困人口打交道的经历，观察到了在农村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现象。我在广东实地考察的时候，我们调研了农村的贫困村民是否需要小额贷款去发展一些业务。让我们吃惊的是，尽管大多数贫困的人有能力工作并且处在失业的状态，他们说自己并不需要任何做生意的贷款。我们对此的理解是，他们（能做企业家）的能力并没有被足够的发掘，所以他们意识不到自己可以通过小额信贷来实现需求。这个理解，帮助了我们去辨识出我们项目的目标群体，并把那些想占我们便宜的人群排除在外。

在我的认识中，真正的贫困人口是不会积极寻找帮助的。当有一些人得知格莱珉银行要去到他们的村庄或者社区的时候，他们非常积极地接近我们、并向我们解释他们的商业计划和经济需求。尽管他们有可能是好的企业家，但他们并不是我们想服务的人群。我们的目标群体通常是非常胆怯的，当我们跟他们说话的时候，他们回复得也比较慢。但当我们试着去给他们介绍和讲解更多的项目细节和我们理念的时候，他们会渐渐地表现出兴趣，并且希望在遵守我们项目规则的情况下申请我们的贷款。

CDB：格莱珉的小额贷款项目在国内的城市和农村有什么不同吗？

高战：格莱珉的小额贷款的模式是非常灵活的，这也意味着它可以适应大多数的环境，只要这其中有大量的未被合理有效利用的劳动力和人力资源。对格莱珉来讲，未被利用的劳动力越多，对金融服务的需求就会越大。而这些需求在乡村和城市大体上是一致的。不过，在偏远的乡村和在城市的社区，经济和社会条件是不同的。如果拿河南省兰考县和深圳的一个城区为例，我们就会意识到在前者中，我们潜在的会员都是当地人，而在后者中，潜在的会员大多数都是外来的务工人员。但尽管有这种差异，我们仍旧会要求无论是在乡村还是城市的会员，都要自愿建立五人小组。无论在哪种环境中，人们都会自然地去选择他们信任、有良好关系的人来成立小组。

国内的一些评论家会说，一旦五人小组形成，人拿到了钱（尤其在城市里），他们也许马上就会携款跑掉。然而，这种看法极大程度上忽略了一个事实：自发形成的小组实际上为日后格莱珉的各项活动都打下了良好的基础。一旦五人小组形成，格莱珉会进行一个至少为期五天的培训，其中包括储蓄训练，选举小组长以及学习格莱珉的各项准则，例如“十六条决议”。所有小组的成员都必须共同参加所有的培训项目。如果某个五人小组的建立的根基并非信任，那这个小组有可能都不会坚持到五天培训结束，就会自动解散。如果这样的事情发生，那这个小组里的任何成员，都不会得到来自格莱珉的贷款。

还贷还需另储蓄一笔钱

CDB：您是否可以分享一下，在中国格莱珉帮助贫困人口的一些有效措施？

高战：我们许多的方法，实质上是帮助人们来实现自己潜在的能力和权益的赋权行为。例如，我们要求每一个小组用民主的方式来选举小组长；同时，我们要求会员必须定期参加小组和中心会议。会中，大家会来讨论小组内的事情、商业想法或有时自己面临的问题；大家会为这些问题共同来想解决措施。格莱珉采取的其他一些方法，很多时候会被视作“规定”，但目前为止，这些所谓的“规定“在国内运行非常良好。

例如，我们项目的一个规定是强制储蓄。也就是说，我们的会员必须在每次还贷的时候，同时储蓄一小笔钱（约为还贷数目的5%）。虽然“强制”这个词听起来不很民主，但我们的会员的确在因为这个规定受益。

最直接的结果是，我们的会员注意到，在他们储蓄账户里的钱越来越多。这使他们可以用这些储蓄来享受更多的资源，也可以为未来的计划做打算。

这一规定背后的理念，可以联系到行为经济学家理查德·塞勒教授的“心理账户”这一概念。本质来讲，我们指导本没有储蓄概念的会员来学习如何储蓄。因为每一次进入他们储蓄账户的数目很小，所以很多人一开始并不在意。但长久以来，他们会开始注意到储蓄账户的重要性：他们的存款在不断增加，有时候甚至超过了他们向格莱珉借款的数目！通过强制储蓄这一方法，我们事实上在帮助贫困人口养成一个使他们在现在和将来都会受益的一个习惯。

格莱珉的宗旨是帮助传统概念上不被金融界与银行界关注的人群、通过金融的方式来脱离贫困。

实践中，这种方法会通过帮助贫困人口建立自己的社区。在社区中，格莱珉的小额贷款为人们提供经济上的支持；每一个会员与其他人的关系为他们提供心理和情感上的支持。

格莱珉员工为会员设计的各样的培训项目，使会员掌握技术和良好的经济理念，为他们日后的工作和生活打下好的基础。格莱珉银行著名的“十六条决议”，内容包括：会员要注重孩子的教育，饮用清洁的水，建造使用干净的卫生间等，是我们建立社区的最重要的准则之一。通过这些所谓的“规定”，我们希望会员们可以不仅仅学到生活技能，而且也能有更多的能力和良好的理念来帮助他们经营好自己的生活。

摆脱贫困之后呢？

CDB：如果会员脱离了贫困，格莱珉在这个时候又会扮演怎样的角色？

高战：我们的一部分会员的确可以在较短的时间（例如几年）内，实现脱贫、并不会再次落入贫困的目标。然而，消除贫困需要一个全面的计划来应对贫困人口生活中不同方面、层面的问题。这一过程需要时间，也不应该只用所用时间的长短来衡量其有效性。

例如，我们在深圳的一个会员，本是一名外来务工人员。通过格莱珉的贷款，她和她的丈夫开了一家小餐厅。过去的几年中，他们对餐厅的经营非常好，所以他们的经济条件也（和从前相比）有了非常大的提高。收入的提高使他们得以在自己的房产、孩子的教育和家庭休闲娱乐的时间上有更多的投资，但他们的生意规模始终保持一致：他们从来没有在城市其他的地方建立分店，并且他们也不计划如此做。

除此之外，因为这位会员在格莱珉的小组中已经和其他人建立起了很好的友谊、有了自己的圈子，所以某种程度上，她已经习惯了每周和其他成员一起见面。逐渐地，这位会员在格莱珉的贷款数量在减少，但是她在格莱珉的社交圈以及她在格莱珉找到的归属感使她继续来参与格莱珉的活动。

在孟加拉国，格莱珉银行有一个支持中、小型企业的特殊贷款，例如，贷款给一个想要有自己的电脑培训学校的会员。在国内，这种贷款暂时还没有对我们的会员全部开放。如今，有小部分的会员可以到达脱贫致富的程度。现在的情况是，一旦这些会员达到中产或者富裕的程度，他们给格莱珉的时间会越来越少，最终他们可能会选择离开格莱珉。

但我想强调一件事情，格莱珉在全世界推广的项目是为贫困人口设计，来帮助他们并希冀最终达到消除贫困的目的。尤努斯教授曾讲，他希望格莱珉银行可以早日关闭，因为若如此，那贫困可能就不再是人类面临的一个威胁了。

但在孟加拉国，格莱珉的会员每年还在继续增长。在美国，我们也见证了在十年间，格莱珉的会员人数由500增长到15万。我们即为格莱珉的模式在世界各地落地生根而感到高兴，同时又因为贫困人口数量不断增加而忧心。

关注技术转移和倡导

CDB：对于格莱珉（中国），您有怎样的展望？

高战：在孟加拉国，格莱珉银行是作为一个商业银行来运营，享受政府的优惠政策。这意味着格莱珉在孟加拉国可以合法地放贷收息。除了小额贷款项目之外，全球范围内，格莱珉非常关注技术转移和倡导。

在国内，格莱珉的运营是通过“建设——经营——转让”的模式(BOT)，与中国建设银行合作来进行的。目前，格莱珉（中国）在全国的许多地方都建立了办公室，这些运营都是在建设银行的支持之下，并且在不远的将来、时机成熟的时候，会全部移交给建设银行管理。当下，理论上讲，格莱珉（中国）是帮助建设银行发放贷款，但实际上，所有的活动都是按照格莱珉自己的准则来进行的。

展望未来，我希望在国内，格莱珉的模式和准则会更加被社会各界接受和认可。在过去的这些年，我们和中国建设银行的合作进展地非常好；我相信未来我们会有更好的成就，也会吸引到更多来自社会各界地关注。格莱珉希望看到更多的组织和个人对我们的工作有兴趣，也愿意来和我们合作、共同创建一个真正为贫困人口服务的银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