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点】在角落里编织命运:广州越洋商贸城内的非洲女性
来源:中南屋
作者:郭励行,何熠霄,胡岳,倪嘉宁,潘紫怡
2020-0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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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在这里,我可以成为我自己

 

 

 

华灯初上,广州城小北街区逐渐热闹起来。位于小北中心地段的越洋商贸城城内,些许微光从零星开业的商铺玻璃墙透出。在商贸城二楼的角落里,有一家不起眼的美发店仍在营业。狭小的店面仅能容纳三名顾客,一名丰腴的非洲妇人跻身其中,为在座的女客编织发辫。电扇嗡嗡作响,音乐兀自流淌,妇人的手指在发间翻飞,条条非洲传统细辫抽梢而出,妩媚而富有民族风情。

 

 

这个正在编发的妇人名叫凯斯。凯斯有一头蓬松的金色卷发,穿着一条色彩鲜艳的时髦直筒裙,虽然从微胖的身材中已经辨认不出她年轻时的模样,但那一番经岁月洗礼出来的温和气质仍给人以深刻印象。

 

 

在凯斯的家乡几内亚,穆斯林女性被认为“永远不应该对做家务感到疲累,也不应该去工作”,但凯斯并不这样想。大学毕业后,凯斯不顾丈夫的担忧和反对,选择出去闯一闯。数年前,她前往泰国、印度尼西亚等国家,尝试做小生意。来到广州后,凯斯凭借先前在几内亚学到的传统编发技巧,成为了一名美发师,在越洋商贸城里一家专门做非洲传统造型的美发店工作。

 

越洋商贸城外景

 

2019年年底,凯斯接待了一名美丽高挑的马拉维姑娘,并为她设计发型。那名姑娘二十来岁,纤瘦,爱笑,大笑时常常露出一排白牙。她与这位年轻姑娘相谈甚欢,非洲大陆上的共同回忆唤起了两人某种共通的情愫。相遇的意义往往由时间来揭示,彼时凯斯并不知道,这位名叫“索菲亚”的年轻姑娘,将会在日后成为她在中国相互依靠、彼此取暖、最亲近的“姐妹”。

 

 

与凯斯一样,索菲亚也如同一只飞鸟,渴望突破家乡的性别牢笼。

 

 

在索菲亚的家乡马拉维(非洲东南部一内陆国家),索菲亚接受了高等教育,并且考取了会计证书。但由于当地的社会经济低迷,工作机会稀缺,她很难大展身手。除了无法找到工作,更让索菲亚感到焦虑和困扰的是,如果留在家乡,她将不得不接受早婚早孕、被禁锢在传统女性角色中的命运。据联合国人口基金会的统计结果,在马拉维,这个世界上最不发达的国家之一,在2015年至2019年间有42%的女性在18岁及之前结婚。

 

 

“结婚生孩子?那虽然是我想要的,但却是我最后才要考虑的事。” 社会规约与传统习俗难以束缚像索菲亚这样的现代非洲女性。对于她而言,睁眼看世界与自我实现是心中最为重要的事。“I am a girl with many dreams.(我是一个有很多梦想的姑娘)”讲这句话的时候,索菲亚的眼里闪着光。

 

 

2019年的夏天,索菲亚随着做跨国生意的母亲来到中国。这是她第一次迈出国门,离开非洲大陆。在湿热而鲜花团簇的岭南广东,索菲亚感到一切都如此特别。这个以其国际化氛围和多元环境著称的沿海大省,总是对来自世界各地的旅人张开怀抱。在朋友的帮助下,索菲亚和母亲在佛山市顺德区租了一套房,同住的还有两名尼日利亚人。他们都是从非洲大陆来到中国寻找机会的商人。

 

 

索菲亚这样描述中国带给她的感受:“在这里,我可以成为我自己。” 也因此,她决定留在这片陌生的东方大陆,探索更多的可能。

 

 

 

02

福兮祸所伏

 

 

 

未曾料想,年初的疫情改变了一切,两名非洲女性看似顺利的逐梦之旅骤生波折。美发店所处的越洋商贸城建于2006年初,是非洲人在广州聚集的重要地点之一。随着中非贸易升温,许多从事商业贸易的非洲人都会来这里住宿、吃饭、进货做生意。由于疫情使得国际航线停摆、货源断裂,在广经商的非洲人数量急剧减少,许多面向非洲人的商铺都关门歇业。曾经门庭若市的越洋商贸城如今门可罗雀,而凯斯工作所在的理发店也同样因为客源流失而难以为继。

 

商贸城内的萧条景象

 

彼时,索菲亚的母亲已经赶回马拉维照顾年幼的几个孩子,索菲亚身处顺德,只能孤身面对复杂的情况。为了确保外籍人员的健康,索菲亚被医护人员从佛山市带往广州市进行核酸检测和医学隔离。由于语言不通,索菲亚难以深入了解周边状况,只能模糊地感受到紧张的气氛,这令她惶恐不安。她回忆起那段经历时仍心有余悸:“那时候,我很害怕会被检测出新冠肺炎。”

 

 

所幸,索菲亚的担心并没有成为现实。在当地政府的帮助下,索菲亚在广州的一所旅馆暂时安顿下来。疫情将时间拉得格外漫长,在独处的日子里,音乐成为了索菲亚的精神寄托。她曾把中国著名歌手张杰的《全家福》分享到朋友圈中,这首描绘中国春节团聚的歌曲同样也将美好与感动带给了这位马拉维姑娘。《声声慢》《今夏》等歌曲陪伴了她独自一人在中国的时光。听歌度日的同时索菲亚也一直在思考着自己的未来。

 

 

“当我有意识的时候,我就发现自己天生就会编脏辫。我无法解释,这是我血液中的东西,就像是一种天赋。” 索菲亚因而想到了在美发店工作的凯斯,”我想我可以试试去找凯斯,做我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事情——为爱美的非洲姑娘设计发型。”

 

 

经过凯斯的引介,索菲亚成功地留在了这家由一对中国夫妇开的美发店,做上了自己喜欢的工作。自此,两名非洲女性的命运如她们手中编织的青丝一般紧紧缠绕在了一起。

 

 

“我能在这里工作可少不了凯斯的帮助!” 正忙于编辫的凯斯听闻,回头朝索菲亚一笑。在旁人看来,这俨然是一对亲昵的 “广漂”姐妹。

 

 

 

03

不是一个人

 

 

 

美发工作看似简单,实则不易,不仅需要技巧,还颇费时间与体力。一般来说,独自完成一个非洲传统发型至少需要持续站着工作四小时。夜深了,已经站了一天的索菲亚脱下了一只鞋,将一只脚搭在椅子的横杠上,甩了甩酸痛僵硬的手臂,略作休息。一旁刚刚收工的凯斯也略显疲惫。看到索菲亚的疲态,凯斯伸出手拍了拍索菲亚的肩:“我来吧。”说罢便接下了索菲亚手中未完的活儿。

 

索菲亚所做的非洲传统发式

 

“我们一般从中午工作到深夜,最迟的一次到了凌晨六点。第二天上午如果有顾客打电话,也要马上赶来。” 每晚结束工作后,索菲亚都感到体力透支,除了躺在床上休息什么也不想做。如此繁重的工作让索菲亚很少有时间去到咖啡馆、餐厅等这些其他非洲人常去的社交场所。

 

 

当被问及在这里是否有其他朋友时,索菲亚思虑良久,却很难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尽管在美发店工作可以接触到各式各样的人,但美发店的客人,大多是频繁往返于中非两地的非洲商人,“大家都很忙,我和他们私下没有什么太多的交流。” 与已在广州生活十多年的凯斯不同,索菲亚在广州没有自己的朋友圈,平日里与自己交谈较多的便只有凯斯了。

 

 

凯斯的母语是法语,索菲亚则经常讲英语,她们不太会说对方常用的语言,但这并不妨碍两人交心。在店里,索菲亚常常称呼和蔼福态的凯斯为“妈咪”。凯斯为客人做高难度的造型时,索菲亚总站在一旁,边为凯斯打下手,边琢磨凯斯的手艺。她们,既是同事也是师徒,既像姐妹又像母女。

 

 

在凯斯的陪伴下,索菲亚逐渐适应了广州的生活。她开始每晚和远在马拉维的家人视频,家人的笑脸和声音给了索菲亚莫大的慰藉和勇气。通过小小的手机屏幕,索菲亚的心和遥远的非洲大陆连结在一起。“我的父母很相信我,他们让我听从内心的声音,做出不愧于心的选择。”她说,心里装着家人和朋友的时候,就算独自一人也不寂寞。

 

 

“有时候吧,会觉得一个人自由自在的也很好,我很享受。” 在偶尔空闲的时间里,索菲亚会骑着自行车去广园西路买衣服鞋子。自行车上的索菲亚像极了刚放学的少女,一头彩虹色的长发飞扬在身后,迎面而来的是夏夜湿润清凉的风。

 

 

 

04

遥远的广州塔

 

 

 

然而,索菲亚的自行车从未骑出过小北。繁忙无休的工作和两点一线的生活使得索菲亚没有时间和精力到小北之外的地方走走。

 

 

对于广州,索菲亚仍只是“泥土上偶然留下爪印”的“黑色候鸟”。

 

 

来广州已经半年了,但由于语言不通、微信支付无法使用等多重因素,索菲亚还没有去过距离美发店仅仅10公里的广州塔。“我在家乡的时候,时常梦见一个星星环绕的塔。你们知道广州塔吗?我远远地瞧见过,它就是我梦中的那座塔。” 她突然停下了手中的活,激动地比划出广州塔的形状。“总有一天我会去的,总有一天我会去的。” 索菲亚呢喃着。

 

 

比广州塔更为遥远的是两位非洲姑娘学习中国语言文化的机会。虽然凯斯已在中国居住十多年,但平时生活和工作中接触的大多都是在小北的非洲人,没有太多机会和本地人沟通。“我会一点点、一点点(中文)。”凯斯边说着边比划出“一点点”的手势。在美发店很少会遇到会讲英语或者法语的中国顾客,凯斯和索菲亚只能通过肢体语言,计算器,和一本发式造型图来和中国顾客沟通,有时需要反复比划甚至使用翻译软件才能明白顾客的意思。

 

 

 “我很想学习中文,如果可以,我想在中国大学上课学习。”索菲亚激动地说。然而高额的学费、紧张的工作时间、严苛的学校申请条件使索菲亚不得不暂时放弃她的校园梦。

 

 

好在有些许组织在努力解决这一现状。位于小北登峰街外国人综合服务中心的“开心社”公益社团向本地的非洲居民提供汉语教学服务。提起这样一个教中文的社团,凯斯惊讶地表示自己从未没听说过。免费学中文的机会使她们兴奋极了,反复说自己想去报名。然而由于开心社人力、物力、财力资源匮乏,它目前只能向数量有限的学习者提供服务。除了以留学生身份进入高校学习外,像凯斯和索菲亚这样在广打工的非洲人鲜少有系统性学习的机会。

 

开心社所在的外国人综合服务中心

 

“语言能让我们理解彼此。” 抱着这样的信念,凯斯和索菲从未放弃学习中文、融入中国的愿望。她们没有时间索性就忙里偷闲,没有富余的金钱就利用身边的免费资源。机灵的索菲亚用多邻国APP学习中文,凯斯则是在日常生活中“偷师学艺”。当有会讲英语的中国客人来到店里,凯斯总是不失时机地向客人讨教,一字一句模仿得有模有样:“Sister——姐妹——Brother——兄弟——”一旁的索菲亚倾斜着身子,竖起耳朵专注地听着,也跟着小声重复:“姐妹,兄弟……”

 

 

 

05

尾声

 

 

 

两姐妹盼望着有一天能真正融入中国。

 

 

在这里,索菲亚还有很多想做的事——去北京旅游,开一家叫“索菲亚”的美发店,尝试做模特…… 对于未来的打算,索菲亚坦然地说:“可能还有很多条路在未知领域等着我去探索。关于未来,没有人知道究竟会发生什么。无论是好是坏,我都会接受。我现在所要做的就是努力工作,我只需要慢慢来,一步一步来。”

 

 

而凯斯也期待着有一天能攒够钱,把留在几内亚的女儿接到中国,一家团聚,并且能让孩子接受国际化的教育,拥有更光明的未来。

 

 

在夜半时分的城市一隅,美发店的橱窗依旧灯火通明,角落里的音响仍在持续播放,手指随鼓点声飞扬穿梭着,两名非洲姑娘正将她们的希冀、孤独与梦想编进一条条彩色的发辫。

 

*以上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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