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9-03
558作者：张语格 周韵晗 马沛然 段宜杉 何诗琪（排名不分先后）
“野生动物保护中最关键的环节，就是在动物与人类之间寻求生存空间的平衡。”Paul 对我们说。
他是一名常驻肯尼亚奥佩杰塔保护区的兽医，同时也兼任“社区联络员”的职责。他的工作不仅是为野生动物治疗疾病，更重要的是调解人与动物之间的冲突。哪家牛羊生病了会找他，哪家牲畜被野兽咬了也会找他。“我的电话就像社区热线，天天响个不停。”Paul 说这话时，语气中带着一丝自豪。
如今，像 Paul 这样的“联络员”，在野生动物保护工作中扮演着越来越重要的角色。
但他们的工作也揭示出一个更深层的问题：为何牧民的生活状况，会直接影响野生动物的生存？
事实上，在肯尼亚，许多野生动物保护区的周边都生活着大量牧民群体。
尽管肯尼亚已将约 17.3% 的国土划为 206 个国家级或社区型保护区，为超过 25,000 种野生动物提供了栖息地，但仍有 高达 65% 的野生动物生活在保护区之外 —— 也就是牧民放牧、居住的土地上。
这意味着，牧民与野生动物必须共享同一片生存空间。而这种共处，并不总是和谐的。
2023年，肯尼亚南部曾发生一起骇人听闻的人兽冲突事件：一头狮子在深夜闯入羊圈，咬死了牧民辛苦饲养的11只山羊。在愤怒与绝望的驱使下，这位牧民用长矛刺死了10头狮子，其中大多数属于濒危物种。
而类似的报复，并非个例。
“除了放牧，他们几乎没有其他收入来源。”Paul 对我们说。他几乎每天都在处理这类人与野生动物的冲突。同时，他对牧民的处境也充满理解——在没有多元生计的情况下，牲畜就是他们唯一的经济支柱。一旦牲畜被猛兽咬死，整个家庭的生计可能顷刻崩塌。
“报复并不是他们的本意，而是被逼无奈的生存选择。”Paul 一语道破了牧民的处境与无奈。
Paul在车里为我们讲述他的故事｜图源：马沛然
因此，肯尼亚的野生动物保护组织普遍高度重视保护区周边牧民的生活状况，因为这直接关系到野生动物的生存安全。
如果牧民的基本生活得不到保障，那么他们与野生动物之间的冲突就难以避免，而这些冲突往往对野生动物造成致命威胁。要真正实现有效的野生动物保护，前提是让与它们共处的人群，也能够有尊严、有保障地生活下去。
当地牧民过得好，野生动物受益
在肯尼亚，当地牧民的生活状况良好时，野生动物也会因此受益。
在奥佩杰塔保护区生态监测部门工作了十年的 Nelly 很早就发现了这样一个规律：当牧民的牲畜养殖状况稳定良好时，野生动物的患病率也会明显下降。
“传染病是目前导致野生动物死亡的主要原因之一，”她告诉我们，“但最有效的解决方式，并不完全依赖药物，而是来自牛群本身。”
当地牧民会定期为牛群进行药浴，以预防蜱虫和其他病毒感染。白天，牛群与野生动物常常混群觅食，踩踏在同一片草地上。经过药浴处理的牛，就像一支‘移动的生物过滤器’，在活动过程中帮助清除草地上的病原体，有效抑制了疾病在斑马、羚羊甚至黑犀牛之间的传播。
“很多人以为牛是生态负担，”Nelly 望着远处的牛群时对我们说，“但它们其实悄悄做着比我们想象中更多的事。”
另一方面，当地牧民的牲畜养殖状况良好时，对野生动物行动轨迹的调控也会变得更加容易。
据 Nelly 介绍，每天傍晚，牧民会将牛群赶入一种可移动的围栏内。这些围栏会定期更换位置，而牛群在夜间“宿营”留下的粪便，经过自然分解后，会迅速转化为营养丰富的肥土，在短时间内催生出一片优质草地。
最早前来觅食的，通常是斑马和羚羊；随后，它们的天敌——狮子，也会循着气味悄然跟随而至。就这样，一个牛群夜间的宿营地，便成为了引导野生动物迁徙路线的“天然指示牌”。
牧民的牛群，不仅帮助“清扫”了疾病风险，也在无形中影响和调节着野生动物的生态行为路径。
Nelly向我们展示野生动物GPS监控系统 ｜图源：周骏熙
当地牧民过得差，野生动物遭殃
当当地牧民的生活状况恶化时，受害的不仅是他们自己，还有野生动物。
一方面，生计困难的牧民常因经济压力而参与非法猎杀野生动物。
“他们晚上设陷阱捕捉羚羊，把肉卖到黑市餐馆；甚至有人加入象牙盗猎集团。”Raabia 说。她是 Ulinzi Africa Foundation 的创始人，常年活跃在肯尼亚东部的塔纳河流域开展反盗猎工作。这个地区缺乏游客和基础设施，牧民生活贫困，盗猎现象更为频繁。她曾亲眼见过，一名盗猎者一夜之间猎杀了300多只动物。
有一次，Raabia 和她的巡护团队在森林中发现了一块被砍伐殆尽的空地，那里隐藏着一整套盗猎工具：蘸毒的箭矢、带刺的陷阱绳索，以及临时搭建的木棚。随后，三名盗猎者在现场被当场抓捕。
更令人痛心的是，这些人不过是链条中最底层的执行者，而真正从中牟利的，是藏身海外的组织者。村民盗猎所获得的报酬，甚至不足黑市象牙售价的百分之一。因此，这三名被捕者连罚款都无力缴纳，最终只能被送进监狱服刑。
“对他们来说，猎杀并不是出于残忍，而是因为没有其他选择。”Raabia 道出了这场生态悲剧背后的残酷现实。
在Rabbia家中和她进行视频会议｜图源：张语格
另一方面，当牲畜遭到野生动物袭击时，牧民也往往会反过来伤害野生动物。
和大多数生活在动物保护区周边的牧民一样，Peterson 从小便在野兽出没的地方长大。年幼时，他的家数次遭遇野兽袭击。那之后，家中再也无力承担学费，他被迫辍学长达六年。
“那种感觉你很难想象。”他低声说，“我们并不想伤害野生动物。但当你亲眼看到一只狮子咬死你家的牛羊时，出于自保，我们别无选择。”
对于牧民而言，牲畜不仅是经济来源，更是从小一天天喂养长大的伙伴。当这些动物被野兽咬死，不仅意味着财产损失，更像是亲人离世。
当生存的本能被逼到极限，生态系统的脆弱性便会暴露无遗。
野生动物保护组织如何去帮助当地牧民
在意识到牧民的生活状况对野生动物保护具有关键影响之后，几乎所有野保组织都设立并开展了各类社区支持项目。
首先，许多野生动物保护组织会派遣专业兽医，为当地牧民及其牲畜提供基础医疗与健康保障服务。
“我不追逐金钱，而是追求人与动物的共同福祉。”Paul 说。他不仅为马赛社区的牧民监测牲畜健康、接种疫苗、记录养殖数据，还会亲自教授他们如何在缺乏兽医协助的情况下处理常见疾病，帮助他们减少损失，增强自我管理能力。
Paul带领我们来到马赛社区安装防兽灯｜图源：周骏熙
除了提供健康保障，Paul 也在努力帮助牧民接入更广阔的牲畜市场，避免他们被中间商压价剥削。他希望所有牧民都能获得与其劳动相匹配的收入。
“我完全可以去别的地方，拿一份薪资更高的工作，但只有在这里，我才觉得自己真正被需要。”Paul 这样告诉我们。
其次，野生动物保护组织还致力于为社区牧民创造工作机会。
“我们保护区 70% 的护林员都来自塔纳河和拉穆的当地社区。”Raabia 说。作为反盗猎组织的创始人，她不仅雇佣大量牧民参与保护工作，还为他们提供免费的专业培训。
她自豪地与我们分享团队中的一个故事：一位原本靠骑 bodaboda（摩的）为生的年轻人，如今已经成为一名训练有素的野保人员。依靠这份稳定的工作，他为家人修建了住房，为母亲开了一家小店，也为妻子买下一块菜地。
“当一个人从每天追着几先令奔波，变成拥有稳定收入与生活的人，这不仅对他本人，对我们组织，更对整个社区都意义非凡。”Raabia 说。
此外，野生动物保护组织也为当地社区牧民提供了许多创新性的资源与支持。
Save the Elephants 的“人兽共存部门”主任 Dr. Lucy King，曾在一次社区走访中听说一个民间传说——大象害怕蜜蜂。这个听起来近乎趣谈的说法，却激发了她的研究灵感。
她在野外进行了实地测试：用扬声器播放愤怒蜜蜂的嗡鸣声。结果出人意料——大象在听到声音后，本能地迅速逃离现场。
在多次实验验证的基础上，Lucy King 发明了一种名为“蜂箱围栏”的装置。这是一种既能有效驱赶大象、又能为村民带来收益的双赢方案。
如今，在牧民与野生动物频繁接触的边界地带，这项发明已被广泛应用。村民发现，当大象靠近并触碰围栏时，会惊动蜂群；而密集的蜂刺足以让大象远远避开，从而有效防止农田被践踏或毁坏。
更重要的是，这些蜂箱还能生产蜂蜜，为当地家庭带来额外收入，进一步增强了社区对野生动物共存项目的支持。
“蜜蜂不仅能保护农作物，它们还可以养活一个家庭。”Save the Elephants 的社区项目负责人 Aashman 补充道。
如今，这些蜜蜂所生产的蜂蜜被统一收购，销往全国市场，所有收入都归农户所有——蜜蜂从一种防护工具，变成了可持续的生计来源。
正是因为这些针对牧民开展的社区发展工作，肯尼亚的野生动物才得以获得更持久的保护。
“这就是为什么马赛牧民的生活质量至关重要。”一位来自 Wildlife Foundation 的野保成员向我们解释道。马赛人本性善良、尊重自然，但当生计无以为继，极端反应就难以避免。真正有效的野生动物保护，不是将人类与动物隔离开来，而是创造一种能让他们在同一片土地上安稳共处的关系模式。
野生动物与牧民，从来都不是对立的两端，而是彼此命运交织的共同体。
同学们在肯尼亚调研的时光｜图源：全体同学们
参考来源：
https://theconversation.com/kenyas-wildlife-conservancies-make-old-men-rich-while-making-women-and-young-people-poorer-225184#:~:text=By%20June%202023%2C%20206%20conservancies%20covered%2017.3%25,area%20and%20directly%20supported%20over%20700%2C000%20hou
King, J. & Kaelo, D. (2015) Establishing a Wildlife Conservancy: a guide for private landowners and communities. Kenya Wildlife Conservancies Associ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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