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个农民工口述历史(十一)| 阿琴:在城市夹缝中的生存
作者:协作者
2025-0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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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者:阿琴(化名)/河南籍在京务工者

整理者:任文欣/北京协作者社会工作者


童年:在饥饿与疾病中的成长

1971年,我出生在河南郏县长桥乡。家里七口人,除了父母,还有姊妹五人(三个姐姐、一个哥哥),我是最小的女儿。我爹因为会打算盘,认得字,在大队里当会计。可我家孩子多,能下地干活挣工分的不多,就我姐放学后会下田去干活挣点工分。我就记得我们家一年才分70斤麦子。

家里的早饭就是煮红薯糊,每次我都喝得肚子溜圆,但没一会儿就饿了。盐都得拿鸡蛋换,春天攒下的鸡蛋,到秋天才能换成一小块海盐。有一年,我妈上我姥姥家,在我四舅那里弄了两麻袋红薯干,回来磨磨,一天三顿都是红薯面馍、红薯面糊,整天就吃这个。那时候,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不过后来有一件事我一直记得,就是有一天整天都没吃饭。我问我娘:“为什么不做饭?都饿死了。”她说:“你爹去磨面去了,还没回来。”一直等到晚上很晚很晚,才吃上了饭。后面才知道那天家里是真揭不开锅了,所以说我们家庭条件也不好。

还有一次我跟着俺爹上街卖烟,到中午了人家都吃饭,俺爹问我:”你急不急”,我就说:”还行。”俺爹说:“那不急了,等会儿把烟卖掉了,咱少割点肉回家,让你娘给咱做点面条吃。”我当时听了心里实际是不愿意的,因为我想,长这么大了,俺爹也没有给我买过东西吃,想着这回去卖烟,能尝尝好吃的。但是那时候穷,我爹也没舍得买肉,饿着肚子又拉着我回来到家里。等到下午四、五点才吃上面条。还有等后面长大一些,跟着俺爹去地里弄肥料,也是搞了半天才有得饭吃。我想自己得这(胃)病,就是这么给得来的,一会饿得很,一会又猛吃。

小时候,我们那地方生病的多,也有很多得小儿麻痹的,大家都穷,看也看不了。有年春天的时候,姊妹几个都长疙瘩,硬邦邦的疼得直哭,打针后屁股烧得滚烫,我就躺在院子里,把屁股贴在地上降温。最吓人的是三姐生的“月子瘤”,浑身毒疮,娘用牛黄抹在她屁股上,硬是把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所以她叫“要琴”,就是要留住命的意思。

如果用关键词回忆我整个小时候,那就是艰难困苦。我没有童年,我不快乐。为啥呢,整天出去的时候没鞋穿,老光着脚丫子搁外边,也就冬天能穿上个鞋,夏天成天都光着脚。那满院子都是鸡屎,要么是猪屎,成天这踩一脚,那踩一脚。没少扎着脚,扎流血还要捂住挺长时间的,然后才不流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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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琴正在工作


想当作家:梦想开始的起点

小时候,总感觉自己做错事。记忆里最早的画面,是四岁那年娘让我去村南头排队分甘蔗。我当时穿着开裆裤跑丢了鞋,新袜子塞进裤裆里,回家只剩一只。那是我很久才能穿上一次的新袜子,弄丢了,心里直难受。

后来有一次,他们都去下田干活去了,我说我大了,我也学干点活。我放学了学个刷碗,那时候小,不会刷那么多碗,我刷一个,摞一个,刷一个,摞一个,摞到最后的时候,我还心里想,我刷这么多碗,我干这么多好事,回来我娘肯定夸我。谁知道搁上之后就“哗拉~”那么高的碗一下子都掉下来摔烂了。摔烂了三个还是四个,当时家里就那七口人的碗,所以说我当时就哭起来了,我害怕回来挨揍。那时候哪有那么多碗,我说:“本来想干好事,没想到反而弄成坏事了,回来了那就等着挨揍。”我哭着就找我爷爷去了,我爷爷说你别哭了,你把那碗藏起来,藏在玉米杆里头,回来我跟你娘说。他那么说,我就把碎碗都藏起来。中午吃饭的时候,我们家都找不着碗,我待到一边我也不吭声。后来还是我娘在草棚子里把贡碗拿出来刷刷用了。现在想想,应该是我爷爷和她说了,才没说我。不过这次对我影响可大,我感觉着我老做错事。一直到现在,脑海里我的印象里都记得这件事儿,我总觉得一直到现在心里还记着自己做的坏事。丢袜子也是,摔碎碗也是。

但有一件让我觉得特开心的事情,我一直记得。当时小学考试的一篇作文,那篇作文的名字叫《可喜的变化》,老师说了一句话我到现在都记得,他说“有意栽花花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这篇作文很多人都写跑题了,我没写跑题,那篇作文写得还行。老师说的这句话对我影响特别深刻,我记得可清楚了。后来长大后,我就特别想当作家,可以把自己的故事写出来。我就想着,有一天我的故事能够让更多的人知道该有多好,不论是电视剧还是戏剧,很多故事也都是演的实事。假如我要能考上学,我也是希望着我能去写作,不过可惜后来因为自己学习不好,家里也穷,就不上学了。


北漂:在搬迁中辗转

小学五年级毕业后,我搁家干了一段时间活儿。后来二十多岁第一次跟着俺姐和姐夫去江苏常熟打工,第一份工作是给化妆品打瓶盖,后来也干过服装。

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之前都没出去过。第一次进城感觉可好了,不用干农活,城里还有好多高楼,那时候我都不愿意回到河南。不过后来我姐看出来我的心思,家里人也都不同意,自己也没挣来什么钱,和我爹借了100多块钱又回了老家。后来因为家里太穷,就认识了孩子她爸,在老家结婚生子。

一直到2003年6月13日,河南老家下了场冰雹,砸烂了地里的西瓜和烟叶。村里有人承包烟田赔了本,也有人直接上吊了。因为那时候也没什么保障政策,遇到天灾连个保底都没有,全靠自己想办法吃饭。我和丈夫看着被砸烂的庄稼,又想想家里盖房、结婚欠下的一屁股债,讨债的天天堵门,实在没法过了,就揣着卖豆子攒的路费,带着大儿子,每个人花了69块钱的火车票,从许昌转车来到了北京。

在北京二十二年,搬家就像割韭菜,一茬又一茬。头一个月借住在孩子姨妈家,17平米的屋子又挤着我们三口人,我们就在地上打地铺。大儿子有智力问题,看见别人吃药就抢,没少挨打。我心疼得掉泪,可寄人篱下,只能忍着。后来孩子爸找老乡借了500块钱,租了间170块月租的平房。在戏剧学院旁住时,附近拆迁那天,拆迁队把我们的稀饭锅端到大街上,我抱着闺女在零下14度的路边哭;住在电器村的房子没水没电,借水喝都遭白眼;后来又回来住锅炉房,床架在锅炉上,煤灰天天往被子里钻。

在哪里都是住了几个月又得搬。大儿子那孩子虽然笨,说话慢,但都记得住。老说:“妈,咱又搬憋狭(注:当地方言,指狭小拥挤),成天住得跟憋狭似的。地方太小了,转不开身。”后来大儿子精神分裂,也没钱治,就没有再治疗了。来北京这些年,不知道搬了多少次家,整天因为搬家发愁。而且那个时候住六里桥那边,老有人来遣返外地人和黑户,我们整天提心吊胆,看见戴帽子的就躲。现在搬到这里,住了好几年,是住的比较久的了,但是这是房东沿着他那个房子搭出来的,有时候房顶漏水,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

老家当初借钱盖的房子,现在墙缝能塞进拳头,去年大雪把房梁压歪了。之前请前院邻居帮看房子,却偷拿锅碗瓢盆,现在钥匙搁俺哥那,八年没敢回,回去也没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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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琴的家庭所居住的社区环境


结识公益:生活不再孤单

2020年年初,新冠疫情来了,一家人没法出去挣钱。后来疫情没那么严重了,没办法,我就想顶着风险也得出去挣点钱养家,拉货也没几个活,我就每天催促孩子爸爸要么去给人家扫地?可没地方要人。我说要么去卖点菜?可大街上没几个人卖不了多少。要么咱去跑外卖?我就让孩子去问院子里的叔叔,下载了一个“蜂鸟众包”。人家上面提示要健康证、摩托车、专业包等等。最后没办法我想不行我带孩子去捡废品,无论怎么也得吃上饭,让孩子去上学啊!2021年起,我成了垃圾分拣员,不过月薪从1200元降到800元,一天站4小时,要扫地。冬天水管冻住,垃圾钳和手冻在一起,我就找根木棍钉上钉子扒垃圾。有次工具被人扔了,我急得在雪地里哭。我现在想着那些日子都太难了,没法过,整天我也想不开。

如果还用当年被老师夸奖的作文题目《可喜的变化》描述自己过去五十多年生活中的变化,以前那日子过得不好,现在最起码有人接济着,有吃有喝,这就是最大的变化。再就是我以前总爱钻牛角尖,我那时候觉得什么都很难,整天我也想不开,自己一得病就想着没活头,没法过。现在我脑袋真的开放了,不像以前总想不开,一有事就睡不着觉,而且那时候老怕死,现在我感觉着我不怕了,不管我怎么着,孩子长大了,不难了。她(女儿)大了,最起码我身体能够歇歇了。

来这十几年,幸好遇到了协作者。2018年,社会工作者帮孩子办入学,跑了五所学校才在一所打工子弟中学落下脚,孩子在这上学还不花钱,这是我最大的一桩心事。2024年冬天发的暖手宝,我揣着干活,冻疮没再裂开;电动车挡风板也是协作者筹钱买的,零下13度骑车上班,眼睫毛挂霜也不觉得冷。协作者还组织我们参加活动,教我们怎么保护自己,怎么跟孩子沟通,让我觉得在北京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


协作者始终将目光聚焦于困境流动人口,深切关注他们的发展状况与多元需求。在这个过程中,农民工群体的故事丰富而深刻:有人背井离乡,在陌生的城市中努力打拼,只为给家人更好的生活;有人遭遇挫折困境,却凭借顽强的毅力,一次次重新站起。与此同时,我们也看到,他们中的很多人“因为淋过雨,所以愿意为他人撑把伞”,他们积极参与公益活动,从受助者成为助人者,用自身的经历传递温暖与力量。基于此,协作者将用文字和影像记录、分享这些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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